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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晚饭时分,北风刮得小些了。
徐小芬听见不远处孙大毛家的响器班子已经闹起来了,一百瓦的灯泡也拉到了院子里,照亮了他家小院上方的天空,这班子不仅有响器,演奏着《十送红军》《其实不想走》这些曲子,还有两个脸抹得粉白嘴唇涂得血红的女人站在台上演唱,唱的歌一首接一首,中间像没有停顿: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下雪了,天晴了,天晴别忘戴草帽,城里不知季节已变换,妈妈犹自寄来包裹,我是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却飞不高……唱歌声与乐器声通过扩音器传得很远很响。
在徐小芬和王宇利的一再催促与恳求下,镇上那个放电影的终于来了,他将一张窄小的幕布挂在王宇强家的墙面上,调好了小放映机,根据徐小芬的要求,他选了一部黄梅戏电影《天仙配》的老片子,做好这些后,他就摇晃着身子到张大毛家那边看热闹去了。
徐小芬在堂前也搭起了一个灵堂,她和王宇利俩将奶奶抬到了灵堂前,在奶奶的脸上盖上了一叠黄表纸,又在奶奶的头顶上放了一碗米饭,脚底下点了一碗菜油灯,这在她的老家叫作“倒头饭”和“长明灯”,徐小芬完全按照她老家的风俗办的,她想,这大概也错不了哪里去。
这一切办好了,徐小芬拉着王宇利的手:“弟,走,我们守灵去。”
徐小芬和王宇利手拉着手来到了门外,看着墙上窄小的幕布。这是一部黑白电影,穿黑衣的董永与穿白衣的七仙女正在幕布上相遇,开始他们人仙之间的故事,没有别人,除了她和王宇利,就是睡着的奶奶。还有,就是花子了,它好像也意识到什么,不再四处乱跑,安静地卧在屋檐下,望着幕布。
相比于这边的安静,张大毛家那边却拥挤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有人在对那两个唱歌的女人喊,跳一个!脱一个!那两个女人一边唱一边跳,随着人群的呐喊和鼓掌,她们开始脱掉了棉外套,又脱掉了毛衣,最后,只剩下了领口开得很低的上衣和短裤,跳着跳着就露出了一大截雪白的肚皮,人群更喧嚣了,响器更响了。
雪就是在这时落下来的。它好像是突然落下来的。没有任何过渡,它一落就是纷纷扬扬的铺天盖地的。
夜深了,张大毛那边的响器班子终于歇了,跳舞的女人也冻得穿上了衣服,围拢的人群渐渐散去,这时他们才注意到王宇强家门口的露天电影,这年头谁还看这老掉牙的电影呢,他们经过王宇强家的门口时并没有停留下来,而只是望了一眼银幕,银幕前站立着的徐小芬和王宇利,以及灵堂里躺着的老太太。他们没有说话,突然没有了之前的喧闹,只静静地低了头走过去。路上很快积了雪,他们脚踩在雪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足迹,很快就被另外的雪花覆盖了。
夜静极了,唯有放映机的沙沙声和电影中的人声,提示着徐小芬夜还醒着,她紧紧拉着王宇利的手。漆黑天幕下的雪,在光影之间,化成闪亮的白花,一朵朵落在他们的头顶,像要掩埋这个小小的院落,徐小芬觉得这个夜晚变得无限宽阔,有那么一瞬间,全世界仿佛都浓缩在眼前这小小的幕布上了。
电影快接近尾声了,七仙女因为下凡让玉帝知道了,玉帝派来天兵天将来捉拿她回到天庭,她抗争不过,只能无奈地哭泣着与董永相别。
电影里电闪雷鸣,幕布下,雪落无声。在漫天的雪花中,徐小芬和王宇利一言不发地盯看着幕布,其实剧情早已不重要,他们就像是非要完成这个仪式,就像是电影和大雪都永无尽头似的。
(原载《山东文学》2016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