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14日 上午9点

2018年10月14日 上午9点

老范用的是长条挖锄,一锄下去吃土很深,用力一撬,一串红芋就露头了。红芋耐旱,今年秋旱时间长,别的庄稼不行,红芋倒是收得不错,每一丛芋藤下都窝藏了一堆彪悍的红芋。刚出土的红芋,表皮鲜红,个头端正,日头照在上面,泛出一种釉质的光。

老范一连起了两垄,才坐在田埂上歇息。老范吸着烟,鼻孔里也吸到新翻开的地里的土气。自从黄台子迁建后,这里的地也不让种了,老范偷偷地种着自己家以前的几亩熟地,而别人家撂荒的地里,早长起了一人高的芭茅草,把他家的地围在了中间。在过去,这些可都是好地啊,种了几十年,靠着这些地,黄台子上的人娶妻生子、养老送终,几百年过下来,最后说丢就丢了。这是最让老范想不通的。

老范的妹妹范小云大学毕业工作后,嫁到县城里。为给王爱梅抓药,老范曾经到她家去过。范小云住在一个高楼上,站在她家阳台上望,四周都是高楼。老范问她:“这么多地种楼房不种庄稼,人吃什么呢?人长嘴总是要吃的呀。”范小云的儿子就是做建筑的,他嘲笑老范咸吃萝卜淡操心:“那是国家考虑的事,现实是种房子比种庄稼赚钱多了!”

范小云其实不是老范的亲妹妹,她是老范的爹从大水里捞上来的。1968年发大水,水真大啊,黄台子上的人眼看着上游一整个草垛、一整个屋梁都浮着下来了,那些草垛、屋梁上,站着鸡鸭猪还有人,全都睁大着眼睛惊恐地看着身边的洪水,他们只能祈祷这草垛、屋梁能不倒塌,能冲到岸上,但这种可能性很小,很多漂浮物浮浮沉沉,就被漩涡吞没了。黄台子上的人站在台边,手里拿着扬叉,见到河边有可用的木材、农具,便奋力地叉住,系上绳子拖到岸边。那天,人们看见一架由木头做成的婆婆车浮在洪水中,婆婆车上坐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女孩,她大声地哭喊着,两只手在空中乱抓。老范他爹扔了扬叉,把绳子一头系在大树上,一头系在自己腰间,扑通一下扎到水里,游到婆婆车边,一把抱住了小女孩,这边台子上的人,一起使劲把他们拉回到岸上。这小女孩就是范小云,就成了老范的妹妹。老范的爹妈很疼这个从水里捡来的女儿,本来老范是有机会念高中的,但家里困难,供不起,爹妈选择让老范回家盘泥巴,让范小云继续念书,老范对这事有点意见,他爹就骂他:“你妹妹是我一条老命换来的,她又自小没爹没娘,你一个男子汉的好意思跟她拼?”老范从此再也没有说过不满的话。

每年红芋下来后,老范都要拣个头均匀的、皮红肉甜的,塞满满一蛇皮袋给范小云送去,但今年老范送不成了,范小云去年得了病,走了,走在他这个哥哥前面。给范小云送葬的那天,老范淌了眼泪,他想起了小时候和这个妹妹一起在台子上放牛、挖地、割麦的情景,他忽然担心,等到自己死了,这个曾经叫黄台子的庄台,恐怕也就在这个世上真正死了。

老范把烟头丢到地里,未燃尽的烟丝吓得蚂蚁们四下逃窜,他用脚把烟头踩进土里,站起来,直起腰,准备接着挖完剩下的红芋地,却忽然发现地埂边有一个新鲜的脚印,再看看地垄,他看出来了,有人在这里掘了几根红芋。红芋又不值钱,老范不心疼,但让老范心里奇怪的是,这是谁到他这个废弃的黄台子上来了呢?

台子上几乎没有人来,只是在每年汛期来之前,镇村的干部会来找他,让他注意安全,接到通知就要立即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其他就再也没有人来了,就连那些开着三轮车走村串巷卖水果、卖肉、卖鱼、卖豆腐的人也不来,一是上台子的路不好走,这么多年没修,坑坑洼洼的;二是即便来了,老范也不会买。

老范盯着那个脚印看了大半天,没看出个头绪,他想,也有可能是哪个要饭的走错了路,走到这旧台子上来了。他朝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握住锄头柄,继续挖起红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