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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桃花开了,我的桃花运也来了,一个在省城独自拥有一套房子的写诗的女文青竟然不嫌弃我,坚定地和我恋爱上了,她名叫岩晓。有一天,我和岩晓说了鸟坞里的新闻,她立即央求我带她去那里看看。

于是,选了一个双休日,我租了一辆车,载着岩晓,我们一路向南。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长途出游,兴致格外高涨,每经过一个小镇或一处山水入画的地方,岩晓都兴奋地要我停车,自拍,互拍,合拍,这样到了鸟坞里时,天已经黑了。

我没有惊动吴晓明,我对我和岩晓的未来还有点不敢确定,怕到头来在他眼里又是个笑话,我只是联系了齐继发。和一年前到这里相比,道路交通状况已经大为改善,小车能直接开进山村,虽然还没有来得及浇筑沥青,但路基挖得挺宽,是按照旅游等级公路的标准来施工的。齐继发在路边等我,今晚我们就吃住在他家。来之前,他就告诉我,村里现在有十多户人家都开办了农家乐,他家也是其中之一,条件虽不是太好,但都有热水洗澡、有独立的卫生间,我觉得这样就够了。

吃过晚饭,我拉着岩晓到村庄里去转转。这天是农历月初,一勾新月像把金镰刀,明晃晃地挂在钢蓝色的天空上,几颗很大的星星围在月亮的周围。村庄并不安静,轰隆隆,轰隆隆,山边挑起高高的炽亮的夜灯,好几辆吊车、铲车还在施工,据齐继发说是在快速建设一个度假酒店和“祭贤鸟舞”传习中心,工程日期紧,所以,歇人不歇机械,这些天都在连日带夜地作业。

凭着记忆,我找到了老头的家。连喊几声,却没有人应答,大门是虚掩的,我推开门,屋里电灯亮着,不见人影。我拉着岩晓的手,穿过堂屋,来到后院。他家的后院就连着大山,也就是沿着山岩挖出了一块空地,盖起了猪栏、牛栏和偏厦。院子里没有灯,黑漆漆的,岩晓握紧了我的手,往我的怀里缩,她是有些害怕了。但我看见一个红点,红点一闪一闪,那一定是公冶浩那个老头子了。他在抽烟。

我叫了一声:“老人家,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那个第一个采访你的记者啊!”

红点更亮了一点,我的眼睛也慢慢适应了黑暗,能看清老头了,他端坐在地上,两只眼似乎正往虚空里看。他啊了一声,然后哑着嗓子说:“哦,稀客啊,坐吧。”

我给他递过去一条烟,他点点头,递给我一支烟。我要用打火机点烟,他拦住了我,将他的燃着的烟头送过来。

我和岩晓坐在他身边的两个柴墩上。施工的机器声远了,山上的虫子鸣唱如雨,院子里比院子外显得安静了许多。

“明天表演吗?”我问。

“演。”老头嗓子里像是塞进了一团棉花絮,吐字沙哑且迟缓,一点也没有我想象中的兴奋劲儿。

“你生病了?”我问他。

他摇摇头,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我一句:“我会不会忘记?”

“忘记什么?”

他急切起来:“忘记什么?忘记配方啊,做香的配方啊。”

我迟疑着问:“你是说,祭贤鸟舞时烧的香,你怕自己会忘记配方?”

他指指脑袋:“我这里怕是记不住了。”烟头的间歇的火光中,我看见他满脸的憔悴,一张瘦脸更加瘦削了,比一只鸟的脸似乎也大不了多少。

“别的都是假把式,就是做香,香不对,鸟就不会出来。”他像是对我说,又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我每天晚上都在默记呢,我害怕我会忘记。”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我说:“那你用笔记下来啊,用的是哪一种植物,用多少,记在纸上不就不会忘记了?”

他接上了一支将熄的纸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说:“不行,我不会认字,就是让别人写下来,我也记不住啊,要是别人知道配方了,我不就不是传承人了!”

我说:“让你儿子记嘛,他是你儿子,你还防着他?刚好你传给他,也算是祖传啊。”

他说:“我怕媒鸟不认他啊。”他说着,身子一挺,咬着牙说:“不行,我得默记,我要死死记住。”他的嘴唇抖动起来,像是在默念经书。

“你以前几十年没演了,不还是记住了?怎么会忘记呢?你就别多心了,你从小就练习的,就是想忘都忘不了。”我说。

他似乎得到了安慰,点着头说:“也是,我应该不会忘记的。”他像是从一场梦魇中苏醒过来,恢复了之前我见到的老头样子。他站起来,搓着双手说:“家里去坐,家里去坐,你看我也没泡茶给你们喝。”

岩晓大约是被老头刚才神神道道的样子吓坏了,她偷偷地挠我的手心,我便找个借口告辞了。老头送我到门外,黑暗中,那一点红烟头红了好久。我们走过山脚,快看不见老头的红烟头时,岩晓突然停下脚步,仰着头对我说:“我觉得那个懂鸟语的老头好可怜啊。”月光下,岩晓的脸庞光洁如瓷,影子像一株柔软的水草。我一把抱住她,轻轻地亲了亲她的微凉的嘴唇。我说:“是的,我也这么觉得。”

回到齐继发家时,他还在堂前等我。我便和他说了公冶浩老头的情况。

齐继发说:“这人哪,越有钱胆越小,他现在一个月能挣一小万呢,可他老是担心自己会忘了这门手艺,整天疑神疑鬼,生怕别人学了去,连他儿子他都不相信。他把那个香的配方让儿子用笔记在纸上,纸条却不给儿子,自己保存着,他怕儿子不小心给透露了出去。除了担心这个,他又担心老祖宗会怪罪他,说是祭祖的东西拿来当玩意儿,又说,那个媒鸟现在也烦了经常表演,说不定哪天就不听话了……嗨,这老头,我真担心他哪一天,在祭贤时跳着跳着,就倒了下去,你看他那个单薄样子,比鸟还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