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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祭贤鸟舞”的宣传上我动了一番脑筋,从公冶长的古老传说,到“鸟语者”公冶浩的传奇,从李白笔下的白鹇到当地百姓朴素的生态保护理念,等等,极尽渲染之能事。其中也不乏偷梁换柱的地方,比如,我写公冶浩记得父亲说他们家是“鸟语世家”,家谱上也曾有过记载,可惜后来家谱毁掉了;再比如,我写吴晓明为了鸟坞里村的发展,在村里住了十多天,才发现白鹇的行踪,等等。在我们的省级晚报及融媒体平台上连载了一周,这些神秘的传说加上夺人眼球的照片和视频,让我们平台每篇阅读量都达到了一百万加。

鸟坞里果然成了网红打卡地。

吴晓明在微信里不断地转发各界人士前往鸟坞里村探秘、观鸟、赏鸟舞的视频,旅行社已经迅速开发出观鸟路线,市县两级政府高度重视,山路在拓宽,客商来洽谈。据说一位上海客商,自称是公冶长的后代,他愿意出资十个亿打造中国首个鸟语文化园,传承中国鸟语文化,甚至还引来了一位省委副书记前往视察,该副书记从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发展各个方面出发,高度评价了鸟坞里村的做法,并指示要传承好“祭贤鸟舞”这一世界级非遗文化,以非遗促经济发展,做好乡村振兴,实现脱贫攻坚,等等等等。

在吴晓明发的视频中,我看见公冶浩一身行头也鸟枪换炮了,他全身着黑色汉服,黑色厚底布鞋,头上还耸了个假发缠成的发髻,横穿了一根长长的簪子,下巴上还粘了几缕白胡须。视频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他的步伐显得有点拖沓,不像我第一次见到的那样灵动有力。这也可以理解,吴晓明说来参观的太多了,一周一场已经满足不了需要了,现在扩展成一周两场,有时重要领导来视察,还要加演一场,老头肯定很累了,但想着演一场他就能挣一两千元,我还是暗中替他高兴。

第一次采访完老头,我们往山外走时,陪我们走山路的齐继发说了老头家庭情况。老头的老伴死了二十多年,儿子小松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在模具厂操作机器时,左手四根手指被切掉了,这样就一直没能找到对象,到了四十多岁,还是个寡汉条子。小松在外面做两天歇三天,反正一年到头就是糊个嘴,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在网络上的全民K歌平台上唱歌,每天晚上喝完几瓶啤酒后他就在手机里吼,竟然也积累了好几千粉丝。这些粉丝当中有个宁夏的女粉丝,经常给他点赞送花,两个人加了微信,聊得投机,恋爱了。

前年过年前,小松把这个外乡女人带回来了,过了一个正月,这个女人在小松家像过门的小媳妇一样,天天洗衣、做饭、锄地,样样事都会做,老头高兴坏了。但过完了正月,这女人说她要回家一趟,她父亲去世快满百日,按当地风俗,她必须赶回去,她回去后把家里事处理好了就来。这时,村里的人就说,不能放这女人走,说不定就是个“放鸽子”的,真要走也不能给她钱。老头还是让小松给她塞了五千块钱,并和小松一道送她去县城车站坐车。到了车站,那女人准备登车了,抱着小松痛哭,老头在一边也默默流泪。其实他们心里都预感到,这女人恐怕真是要一去不回了。

父子俩回到家后,发现那女人并没有拿那五千块钱,而是放在了小松床上的枕头下。后来,几个月过去了,那女人一直没有来,老头特意找人借了几千块钱,让小松又通过微信转给那个女人,女人一分钱没收。小松天天问她原因,女人最后说:“虽说爱情是伟大的,可在你那大山里我实在住不惯,而要搬到县城镇上去住,我们又没有那个能力。”

小松把那个女人微信删除掉了,又到了城里,又像以前一样,打点零工,糊个肚子饱,其他什么也不管,连着两年过年都没有回家了。老头很想帮助儿子小松成个家,他拼命攒钱,连挖出来的山芋都要背到镇上去卖,但那点钱离在县城买房子还是差得太多太多了。

齐继发说到这里,恰好我们走完了鸟坞里村狭长的山冲,到了村村通公路上,他和我们挥手作别。我看着他身后漆黑的山林,想象着老头黑夜里吸着纸烟的情景,不由得在心里说,下次再来时,一定要带条烟给老头抽。

可半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再去鸟坞里,因为与我谈了多年的女朋友要和我分手。女朋友几次劝我跳槽到一家上市公司公关部去,那里的薪酬是我在媒体的两倍多,但我还是喜欢跑新闻,一直找各种理由不去。女朋友特别失望,她说:“以你现在的收入,你能给我什么未来?连一套房子你都给不了,我们还有什么未来?”一天,趁我出差在外,她将我们一起租住的出租房里属于她的东西全部拿走了,只给我留了一张字条:对不起,我走了,别再找我。

我没对吴晓明说这些,他隔几天就要给我打个电话,老是让我帮他谋划谋划,怎么样让鸟坞里成为更红的网红地。我就对他说,那必须抓住三个关键点:一是白鹇,二是鸟语者,三是祭贤鸟舞。这其中,关键的关键就是鸟语者公冶浩了。

吴晓明在手机里冲我发牢骚说:“那个老头经你一吹嘘,名气大了,他真把自己当个世界级人物了,这也就罢了,他还忸怩作态,老是强调说祭贤鸟舞不能多演,一年最多只能搞两场,你说,我们发展旅游观光,人家冲什么来的?一年两场,我们还搞个啥啊!”

“为什么呢?他不是需要钱吗?你给他钱啊!”我说。

吴晓明说:“给啊,一场现在给两千块呀,可是他老是说不能多演,老祖宗传下来的,就是不能多演。你不知道,我现在就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他,每次都要做很长时间思想工作,从村庄发展到乡村振兴,从非遗保护到文化传承,说得一嘴白沫,他才勉强肯出演,你说这怎么办?”

我想起齐继发给我说起的关于他儿子的事,我给吴晓明支了一招:“你们赶快找到他儿子,可以借钱给他儿子在县城或省城买套房,帮他付完首付,剩下的让他儿子去还,为了儿子每个月的房贷,老头还不卖力?”

我不知道吴晓明后来是怎么办的,随着鸟坞里日趋走红,他的智囊大概也越来越多了,各路记者也越来越多,不乏中央级大媒体,后来他就很少打电话给我了。大半年后,秋末的一天,吴晓明到省城来举办鸟坞里世界白鹇摄影基地暨鸟语者申报国家非遗项目新闻发布会,他让我去了会场,示意工作人员塞给我一个红包,我捏了捏,还挺厚。

吴晓明忙得不亦乐乎,他忙里偷闲告诉我说:“鸟坞里现在是真红了,成了香饽饽,要投资的大老板天天上门缠着我,有的还通过省领导来找,现在变化可大了,你什么时候再去视察视察吧。”

我说:“那个老头怎么样?问题解决了?”

吴晓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拍了拍我肩膀说:“你那一招真好使,立马见效,现在啊,老头自己都恨不得天天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