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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心情很好,喝了酒,吃了一大碗饭,就着自来水,在大堤上冲了个澡,就回屋里睡了。

阮和刚清洗收拾好碗筷,又下到淮河湾里清洗了一下自己,便搬出了屋里的木凉床,铺了一条毛巾被,他决定今晚就睡在大堤上,这个季节不冷不热,正是睡大堤的好时光。阮和刚吹着口哨,应和着大叶杨“哗哗哗”的声音。以前,他就喜欢这样。在打了一天大锤后,他就躺在大堤的草滩上,吹着口哨,仿佛那些大叶杨的叶子都是他的厚嘴唇。自从进了城后,他就很少这样吹口哨了,在洗车的时候是不能吹口哨的,那样子,会让老板和客户认为他漫不经心,而回到他和老婆租住的那间小房子里时,那逼仄的空间里根本放不下他的口哨声,再说,没有了淮河水的流淌声、大叶杨的哗哗声,这个口哨怎么吹都没有那个味道。阮和刚吹着吹着,就在自己的口哨声中睡着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阮和刚突然醒了,他是被自己惊醒的,睡梦中,他好像听到一个人问他:“你就确定你父亲这次能成功?要是不成功呢?”问他的人面孔模糊,但口音和语气有点像文玩市场的那个瘦得像根细竹竿子的小老板。

阮和刚睡不着了,他也没心思吹口哨了,是啊,父亲要是这次还不成功呢?一直这样无休无止地打下去呢?那自己怎么办?

阮和刚坐起来,看着低矮的打铁铺,听到父亲一长一短的呼噜声。他爬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屋里,再一次用手摸摸铁匠炉的炉基。一小片的微光照着土炉,像贴着一张陈年的标签。阮和刚定定地看着炉基。他好像看见了炉基底下那枚“乾隆通宝”的铜钱了。

父亲说他闭着眼睛都能想起那把铁剑的样子,其实,阮和刚闭着眼睛也能想起埋在炉基底下的那块铜钱的样子。

那枚“乾隆通宝”原先是挂在父亲的烟袋杆上的,它全身金黄,一面是“乾隆通宝”四个宋体字,另一面是好看的龙凤图案,握在手里沉甸甸、凉冰冰的。小时候,阮和刚喜欢一手拎起父亲的烟袋杆,一手拨动旋转那枚铜钱,金光闪闪的铜钱迅速地转动,转成一团金光。父亲也说不清那枚铜钱最初的来历,只知道是祖上留下来的,而它挂在烟袋杆上也再合适不过。阮和刚几乎天天玩它,因为小时候也没有什么玩具,他把它含在嘴里,贴在胸口,夹在腋下,凑在眼前,他莫名地喜欢这枚铜钱。

后来阮和刚长大了,跟着父亲学打铁出师的那一年,父亲决定在村口淮河大堤上盖一个打铁铺,将来作为他们老阮家长久的营生。打铁铺里盘炉灶时,按照砖匠师傅的说法,是要放一枚铜钱垫在炉基下的,可以避邪驱鬼招财进宝。那时候家里找不出别的铜钱,父亲就将烟袋杆上的这枚铜钱扯下来塞到了青砖下。当时,阮和刚还有些舍不得,可是父亲说:“打铁铺兴旺了,我们老阮家就兴旺了!”阮和刚也就没再阻拦。

阮和刚跟着父亲打铁打了几年,生意越来越做不下去了,他后来就带着老婆到合肥打工,打铁铺里就只剩下父亲一个人了。

阮和刚在城里几乎都快忘记了自己家还有那么一枚铜钱。上个星期,阮和刚下班后吃了晚饭,一个人窝在出租房里看小电视。那天,他心情不好。未来的儿媳妇又下最后通牒了,说是三个月之内要是还不能买房,她就不能再等了。儿媳妇也在合肥打工,在一家高档服装店收银,收入比儿子还要高。她说:“我也不要穿什么高档衣服,也不吃什么山珍海味,就想在县城里有个小窝,将来有了孩子上学也方便,这也不是过分的要求吧?”这最后通牒一下,阮和刚老婆只好又买了点水果去看望慰问儿媳妇,表明老阮家这边正在想办法。

阮和刚其实在心里头盘算了好久,这几年苦挣苦省,眼下离购房目标还差个小十万,这笔钱有难度,但他想好了,真不行,就厚着脸皮找亲戚朋友借吧,虽然他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背债过日子,但为了儿子又能怎么办呢?

想是这样想,心里头终归不舒服,他懒懒地看着电视,心里估算着,可以向哪些亲戚借钱,能借到多少,又怎么去开口。正想着,阮和刚忽然在电视屏幕上看到一枚铜钱,模样是那么让他熟悉,简直跟他小时玩的那枚分毫不差嘛。

阮和刚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这是一档鉴宝栏目,那枚铜钱正面、背面在屏幕上被反复放大播放,一旁的专家在做鉴定,最后,那位专家说,这枚铜钱品相完好,铸工精良,是苏炉所铸,存世量小,市价约在八万到十万元。

从此,那枚埋在炉基砖块下的铜钱就每天在阮和刚的眼前旋转,旋转出一团金光。阮和刚想,八万到十万,这不正好填补了儿子买房的空缺吗?

为了证实铜钱的价值,阮和刚又到书店里买了《铜币收藏大观》,果真找到了“乾隆通宝”的图片,这回书上面标价是二十万。阮和刚还不放心,他又请了假,去了古玩市场,问了几位摊主,其中一位瘦成根细竹竿子的小老板对他说,只要货真相好,拿过来,这枚铜钱八万元他就收了。

阮和刚还不敢过早对老婆和儿子说这个事,他回来之前对他们说,他回老家找找亲戚朋友,看能不能借到钱。

现在,阮和刚就蹲在那枚铜钱的身边,他离它是多么地近啊。隔间里父亲的呼噜声停止了,嘴里嘟嘟囔囔的,他大概也是在做梦,不知道说些什么,阮和刚赶紧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