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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那个女人的样子,牛儿之所以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糖水蛋,是因为三年前,就是一碗糖水蛋救活了自己。

牛儿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是怎么来到省城的。来到省城之前,他已经离开老家大别山的那个山村在外流浪有三个多月了。

牛儿读初中时,突然迷上了写诗,书也不念了,嫌老师管束太多,直接卷了铺盖回家干农活。干农活他也天天背着书包,书包里装着纸、笔、书。锄地时,锄着锄着,想到一句好诗了,立即停下来,从背包里掏出纸笔记下,记下还不算,还要愣在原地,左看右看,嘴里念经一样说个不停,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知道他三心二意,锄草锄掉了苗留下了草。他父母对他又打又骂,甚至把他的纸笔和书扔到水塘里去,斥骂他是个好吃懒做的败家子。一次又一次,牛儿受不了这样的冷眼和辱骂,可是他又绝不能丢下他的诗和书,他索性离开家,一个人在村东的山沟里搭起了一个窝棚,跟家里人彻底断了来往。

牛儿靠什么生活呢?写诗又不能当饭吃,好在他不仅认得诗,看得书,也还认得山上的许多药材,他就挖药材卖,老母猪屎、野黄精、野灵芝,卖了钱,就买一大箱子方便面,其余的都变成了书、笔、稿纸和邮票、信封。只要还有方便面,他就不出去挖药材了,蹲在窝棚里的木头墩子上,读诗,写诗,抄诗,然后,一周去一次乡里邮局,把写的诗投出去。

可是他投出去的诗十有八九都是泥牛儿入海,偶尔有回信的,也都是让他交钱发表或收到书中,也有让他寄钱去买各种获奖证书和什么世界华人诗人协会会员之类的。牛儿收到这样的回信很生气,他早就听说,写诗是可以得到稿费的,哪怕给我一分钱我也满足哪。这个倔人没有放弃,他照旧天天痴迷在诗里,时间一长,他破衣烂衫,人瘦毛长,像山上的一个野人,父母恨他丢人,村里人说他是疯子,街上的小孩子们见他上街了,远远地跟在后面扔石子打他。

为了把牛儿拉到正常轨道上来,他的父母和大哥想了一招,有天趁他到集市上投稿去了,跑到他的窝棚里放了一把火,他多年花钱买的书啊本子啊被烧了个精光,写的诗都化成了一堆灰烬。牛儿回到窝棚前一看,也顾不得灰烬还烫手,伸开两手在里面拼命扒拉,只扒拉得两手起了大大的水泡,也没扒拉出一样东西来,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伸开血糊糊的两手对着山林号啕大哭。

牛儿的父母和大哥远远地看着牛儿,也不去拉他,他们说,他哭哭就好了,让他彻底死了心就好了。

牛儿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半夜,他的父母和大哥早就回家了。牛儿哭累了,抬眼看着山脚下的村庄,村庄里黑乎乎的,像一块脏抹布,牛儿摸到了一根枯树枝,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抹抹眼泪,再也不看村庄一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这个让他伤心、不让他写诗的村庄。

牛儿也不知道往哪里走,反正背着村庄的方向走,他一路乞讨着到了一个人多的地方,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城市里,他在城市的一座天桥上坐了下来,面前放着一只破碗,碗里放着两三个硬币,他捡到了一截铅笔头,半本本子,他又可以写诗了。牛儿完全沉浸在诗歌里了,连身边破碗里半天才响一下的叮当声也听不见。牛儿甚至想,这样也不错,一天能讨到三块钱就够他生活了,三块钱买三块烧饼,一餐一个烧饼,一天吃的就有了。可是,有天晚上,当他睡在天桥边一个大楼的屋檐下时,突然被一群人叫醒了,他们用手电照了照他,就拖着他,把他拖上了一辆大货车,货车像是装猪的,四周用铁栏杆围起了,充溢着猪屎猪尿的味道。大货车里装满了和他差不多的人,他们有的和他一样沉默不语,有的捶打着铁栏杆大喊大叫,还有一个跪在铁箱板上不停地磕头。开车押运他们的人也不说话,趁着夜色一路急驰,几个小时后,突然在一个前后无人的路段,车子停下了,几个人上车来,把他们驱赶了下去,随后,大货车就扬长而去了。

牛儿摸摸口袋,还好,他写的诗还在,他看看同车的人,他们有的坐在地上不动,有的往田野里走,有的就地躺在一旁的草丛里睡觉。牛儿看看地上,地上躺了一双鞋子,牛儿把鞋子捡起来,问:“谁的鞋子?谁的鞋子?”没有人应答他,他就把两只鞋子的鞋带子系在一起挂在了脖子上。牛儿又看看四周,看见远处有一个地方闪烁着亮光,他想了想,就朝那个方向慢慢走。

那亮光看着好像不太远,但其实挺远,走着走着,怎么也走不到似的,牛儿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他就机械地一直走,除了一直走,除了朝着那亮光走,他不知道他还能怎么办。走了很久,天快亮的时候,牛儿发现又进到了一座城里,一座比先前更大的城里。他走到了这城里的一个巷子里,突然,他发现自己浑身冷汗汹涌,一种深入骨髓深处的寒冷钻到他身体里,他禁不住上下牙齿打架,头脑里天旋地转,肠胃里翻江倒海,他扶在一户人家的门前,支撑不住身体里的地震,“咣”的一声倒了下去。

隐约中,牛儿听到有人打开门惊呼,也听不清说的什么,迷迷糊糊地,他听得清楚的是一阵密集的“咕咕咕咕”声。后来,他才知道,那是鸽子的叫声,正是羊儿端上来的一碗糖水鸽子蛋,让他苏醒了过来。

牛儿醒过来的时候,鸽子们已经飞出去了,只有羊儿和马儿在一旁静静地有点害羞地看着他。牛儿看着这两个人,觉得他们就像他写的两首诗,他真想把他们一遍遍地朗诵。

牛儿不想再被大货车拖走了,牛儿也不想离开马儿和羊儿了,他在他们家的鸽子窝下搭了一张小床,他琢磨着,摆了一个补鞋摊,边修鞋边继续写他的诗,读他的书。他的鞋摊上,不论什么时候都放着一本书,手一闲下来就去读书,另外还放着一本本子和一支笔,灵感一来就抓紧记下来,三年里,牛儿已经写了两千多首诗了。

现在,牛儿看见那个女人和他一样,喝了糖水,吃了糖水鸽蛋后,也睁开了眼睛。

牛儿看看羊儿,羊儿看看马儿,他们仨互相看着,高兴又害羞地吃吃笑着,笑得脸都红了。

那个女人也吃吃地笑了。她理了理脸上的乱头发,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牛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广州。”她头也不抬地说。

“你是广州人?”牛儿吃惊地问,广州可是够远的啊。

不料女人又换了一个地方:“香港。”

“香港!”羊儿听不得“香港”两个字,她急急地问,“你知道香港?”

女人却听不见羊儿的话,她忽然跳下床,直扑到房间桌子底下,她几乎是全身趴在桌底下,一把抱过一只布娃娃。那布娃娃是马儿捡来的。女人抱着布娃娃喜笑颜开,她亲着布娃娃的脸,嘴里喊着:“儿子,儿子。”布娃娃的眼睛是有机玻璃做的,可是一只眼睛装得有点松,女人用劲抱着,那布娃娃的一只眼珠子就“啪嗒”掉下来了。女人吓了一跳,立即又哭喊起来。

马儿立即蹲下身,捡起了那颗玻璃珠,细心地给布娃娃装了上去,女人这才破涕为笑,她一把拉过马儿,拍着他的胸口说:“哥,你真好!”

马儿摸着被女人拍过的胸口,咧开大嘴:“哥,哈哈,我是哥了!我是哥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