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3

那天,“祭贤鸟舞”结束后,老头累了,他像一摊和了水的泥巴一样,无力地躺倒在一个长满了青草的坟堆上。

周围都是大大小小的坟堆,长满了各种草、藤、灌木,坟上的石碑大多都已经塌陷。就在那些荒坟间,我采访了老头。老头不会说普通话,鸟坞里的方言就像鸟语一样,听得我很吃力,在齐继发的翻译下我才勉强听懂。

老头说他的名字叫gong ye hao,不知道这三个字怎么写,齐继发在我的采访本上写:公冶浩。啊,复姓公冶?我突然一下子想起小时候课本上学过的一篇课文,说的是一个叫公冶长的人,能听懂鸟的话,有一天,鸟对他喊: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有头大肥羊,你吃肉,我吃肠。他和村里人跑到南山,果然有头肥羊刚被狼咬死,于是,把狼赶走,他们把大肥羊宰杀了,把肠子留给了报信的鸟。这故事很诱惑小孩子,所以一直忘不了,我一拍大腿,这很有可能是古老的技艺,是祖传哪。吴晓明也直拍大腿,这是重大发现,又是一个卖点,他对我说:“你报道中一定要写这一点。”

老头说:“鸟坞里从前是只有公冶一个姓的,大家族,也不晓得是哪一年搬到这里来生息的,以前每年冬至家族都要举办‘祭贤会’,而‘祭贤鸟舞’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祭贤就是祭祀祖先,地点就在这块老坟场前,你看这个坟场,极好的位置啊,前有照,后有靠。什么照?在山洼里,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一口水塘?看见了?经过的时候还惊起了一只野雉?那塘水多清哪,它有名字,叫金钗塘,天再旱,它也不干。后有靠呢,你看这山,像不像一把大太师椅?两边还有扶手。为了选这个位置,据说阴阳先生跑遍了我们整个山阳县,选中了后,他就变成了一只鸟飞走了。”

老头说得太离奇,但我还是很耐心地听着,不时地插话,我最关心的是他会喊白鹇的话题。相对于老坟地,他似乎并不太把“懂鸟语”当回事。他说,他今年七十六岁了,在九岁时,他父亲教他祭贤鸟舞,能呼出鸟,要做到三样:一是会做香,这个香要采集山里九九八十一种花、草、树叶、树根等,晒干,掺入木屑,再盘成香,每种成分占多少是有配方的,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香要是做不好,鸟是不来的。二是会吹哨,最好的是柳哨,不过更有本事的也可以用嘴巴吹哨,他父亲就可以,而他不行。三是要有媒鸟,最先出来的那只白鹇,是他经常喂的,它就是媒鸟。

老头一五一十,将唤鸟这件事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们,这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我要找他要那做香的八十一种植物的配方,估计他也会说出来。

我问他:“有多少年没有演了?为什么不演呢?”

他深吸了一口纸烟,说:“1980年搞过一次,刚到户,大丰收,大家伙儿高兴,结果被当成搞迷信,把我抓到乡里关了两天,我就不敢搞了,后来,山上乱砍滥伐,树没了,山光了,白山鸡也就都跑光了,再后来,又搞起火葬,这坟场也用不上了,再再后来,人也跑光了,你看这鸟坞里,有几个壮劳力?就我这老头儿还算是能干活的,没有人,野猪现在都欺负人,屋门口的山芋地都敢拱。”

“就没演过了?”我问。

“不搞了。”他嘴上长长的烟灰总算掉下来,他又迅速接上一根,“现在的人都不信这个了,操自己的心都操不过来了,还有哪个操心老祖宗呢?”

“那为什么还养着媒鸟呢?”吴晓明说。

老头说:“这也是凑巧,上年我去挖茶叶棵,捡到了一颗鸟蛋,带回家放在鸡窝里孵,结果发现是白山鸡,哦,对,对,是白鹇,我就养了它,经常呼它,养大了送回到山上,我一呼它就出来了,我当时还想呢,又不会演祭贤鸟舞了,养这个媒鸟也没作用,没想到,它今天还给我挣了一千块钱。”

吴晓明说:“你好好养这只媒鸟,挣大钱的日子就要来了。”

“挣大钱?”老头又换上一支纸烟,“就这还能挣大钱?多少是大钱?”

吴晓明说:“多到你数不清!”吴晓明忽悠的劲儿又上来了,“老人家,我知道你有个儿子在城里,没挣到钱,好几年都没有回家来了,到时候,你挣到钱了,他就会回来了。”

老头一脸不信任,说:“他不回来就拉倒,我也不想他回来,上回你给的一千块钱,我让老齐转给他了,他收到钱,连吭都不吭一声,这个儿子算是白养了。”

齐继发在一旁说:“他是不好意思,自己的儿子你还和他计较?”

吴晓明起身又拿钱包,掏出了一沓钱递给老头,说:“老人家,什么野猪拱山芋地什么的,就不要管了,这是两千,你抓紧时间再去准备那些呼鸟的香,马上我们要再演一场,演一场大的,来的人会更多。”

老头看着钱,手伸了出来又缩了回去,他迟疑着说:“真的还要演?”

吴晓明把钱往老头怀里一塞,大着嗓子说:“演,你做好准备,随时听候通知。”

老头捏着钱的那只手颤抖着,既不往回缩,也不往前伸,犹豫着,他说:“这不年不节的,不能演啊,我父亲说的,一年只能演一两次啊。”

吴晓明拉住老头的手,往他怀里一拐,说:“时代不同了,这样的世界性非遗要发扬光大,要多演!”

我们离开鸟坞里村时,山林里一片昏暗,脚踩在山路上的腐叶上,沙沙沙响,不远处传来嘟哦嘟哦的鸟叫声,吴晓明兴头十足,他脑子的想法像池塘里的青蛙纷纷往外跳。“新闻晚上就发。”他对我说,“发连续报道,我得连夜召开村干部大会,立即启动创建中国白鹇之乡和全球白鹇摄影基地工作,我敢肯定地说,鸟坞里马上就要火了,想不火都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