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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前,王良生找到二叔的时候,是在南方城市一个城中村的出租房里,屋里除了一张床,就没有别的大件了,当然,再有别的大件也放不下。
二叔戴着一顶奇怪的瓜皮帽子,盘腿坐在床头,让王良生坐在床尾。看着王良生吃惊的眼神,二叔说:“怎么了,看不起你二叔了?你以为城市里是好混的?弯下腰就捡到钱?”
王良生说:“二叔,我爸可说你走了狗屎运,一下子撞到钱窠了,说你现在做销售,只要伸伸手就把钱挣了。”
二叔不屑地一笑:“你爸一辈子没出过瓦庄脸盆大的地方,他哪里知道外面的世界啊。”
王良生说:“那你在做什么销售呢?”
二叔并没有直接回答王良生的提问,而是想了想后说:“良生,你说做销售的本质是什么?”
王良生隐约记得初中的政治课上老师似乎说过,什么等价交换原则,什么价值决定价格,但具体到做销售的本质是什么,好像并没有涉及。他看看二叔,盘坐在出租屋低矮的床头上的二叔,戴着瓜皮帽子的二叔,此时的气势却像一艘巨大的轮船上的船长,在大海上乘风破浪一样,目光深邃,直直地看向辽阔大海的另一边。
看着王良生抓耳挠腮,二叔又笑了,他说:“一切销售都建立在欺骗的基础上,这是它的本质。”
王良生说:“什么?欺骗?做销售就是欺骗?那我爸背着自己扎的芒花扫帚去集上卖,也是欺骗?”
二叔点头说:“严格来说也是欺骗,比方有人问你爸,这扫帚扎得牢靠不?你爸一定说,结实着呢。人又问,可能用得了一年?你爸一准说,三年用不坏。是不是这么回事?”
王良生想了想,说:“是这么回事,可我爸并没有欺骗啊?”
二叔说:“你爸能保证每把扫帚都结实?每把都能用上三年?哄鬼呢,但你爸要是照实说,我这扫帚啊,有的牢靠有的不牢靠,有的能用三年有的用不了三年,那他还卖个屁呀,是不是?”
王良生觉得二叔说的是歪理,但想反驳他,却又一时找不到例子。
二叔随后并没有告诉王良生他做的是什么生意,搞的什么销售,而是带着他去了一个地方。
那是个郊区,一条小河边,围着一面院墙,院子里种着两亩地的菜,养着几头黑毛猪,还有一个池塘,池塘里养着鱼。二叔告诉王良生,打理这里的人,是自己的一个朋友,他们原来是一个传销团伙的,当年公安冲进他们的传销大本营时,他们俩是一起趁乱跑出来的,算是难友。
“那他现在种菜养鱼?”王良生说,“这么说,你做的生意就是替他卖菜卖鱼了?”
二叔笑着说:“你这孩子,叔不卖这些具体的东西,我销售的是更高级的东西。”
二叔的朋友姓高,见到二叔,便带着他和王良生在菜地里转了一圈。菜地里种的也就是白菜、芫荽、茼蒿、萝卜等平常品种,也没有建大棚,白菜叶上长了不少小虫眼。再去看那几头黑毛猪,精神是精神,却并不像养猪场里的猪,又大又肥。王良生心中起疑:就凭这菜这猪,能挣钱吗?
老高蹲在菜地里,不时伸出手在菜叶上捏一下,他是在捏虫,绿绿的菜心虫,捏死了,往菜地上一扔。
王良生心想,这老高也笨死了,不知道打药?
逛了一圈,老高打了个电话,脸上高兴起来,对二叔说:“走,你这小侄儿运气好,我们到城里送菜去。”
王良生悄悄拉住二叔说:“送菜去卖就是运气好?怎么好了?”
二叔说:“你跟着就是了,这是我特意安排让你去见见世面的,不是每天都可以去送菜的,也不是每次送菜都可以进去那个地方的。”
老高开着一辆小面包,后车厢里装着一篮子蔬菜、几条从鱼塘里捞上来的鲫鱼、一条老南瓜,一路和二叔说笑着,到了市里的一个小区,小区的门口立了个雕塑般的穿制服的保安,门口横着一条硬邦邦的栏杆,保安一看老高的车牌号,按起了栏杆,对老高点头说:“又送菜来了?”
老高进了小区,拐入地下车库,自己拎起蔬菜,二叔一手拎起鱼,一手将那条老南瓜塞在王良生手上,两人跟着老高走,走到了一处电梯前,并排的是两台电梯,一台宽大,一台窄小,宽大的那台电梯门前站着一个人,和门口保安是一样的装束,只不过是个女的。
王良生正望着发呆,宽大的电梯口忽然“叮当”一声响,指示灯亮,女保安忙上前,弯着腰,脸上堆起笑,侧起身,用戴白手套的手扶住电梯门。从电梯里走出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大个子中年人,他们出来后,目光并不向女保安以及老高他们这边看一眼,径直向前走,不远的地方,车尾灯闪烁着。
老高轻声对二叔说:“听我老婆说,这家人比我们那个主儿差不了多少,男主人也配了保镖。”
说着,他们的电梯也到了,关了电梯,升到了一楼,王良生说:“嗨,到一楼还要走电梯啊。”
老高笑着说:“不走电梯不成啊,这是规矩。”
到了一楼,按门铃,一个女人来开门,接过菜。老高指着王良生轻声说:“老王的侄子,带他过过眼瘾。”
女人点点头:“嘱咐说,别大声啊。”
王良生觉得他们真的好神秘,像是电视里在从事地下党活动的情报人员。
女人放下菜,倒了茶水给他们仨喝了,王良生这才知道,这个女人就是老高的老婆,再然后,就明白了,老高的老婆是这家的厨师,老高是这家的菜农,老高种的菜、养的猪、鱼都只供这家人吃,所以,菜不能打药、施化肥,猪和鱼不能喂工厂生产的饲料,而且,那些菜和猪的品种都是土品种,是从这家主人从小生活的那个地方挑选出来的。
老高的老婆很乐意向王良生介绍这里的情况,她对老高和二叔说:“你们俩反正早先也看过了,就别上去了,我带着咱们大侄子上去转一下,毕竟人多了不好,有监控呢,老板管家要是发现了,可要骂我哟。”
老高的老婆说,主人一家子都到国外度假去了,这里只留下了两个保安,一个保洁,一个园丁,还有她这个厨师。她领着王良生参观了这幢别墅,共四层楼,只转了一楼的客厅、餐厅、活动房、琴室,看了绿植、花朵、家具、钢琴、墙上的画、地上的砖、马桶上的智能装置。老高的老婆说不清那墙上画的名堂,画的就是好几个光头男人,一个个都张大嘴,但她告诉王良生,这几个光头可值钱了,好几百万,好几百万哪。
王良生从老高老婆那里全程只听到价格,马桶盖好几万,餐桌几十万,每一种价格都超出王良生的想象,他想摸摸马桶盖,但老高老婆制止了他,可不敢乱摸。
等王良生回到老高老婆的那间佣人房时,他发现自己后背被汗湿透了。
参观完,出了小区别墅,二叔带着王良生向老高告辞了。
二叔问王良生:“怎么样,什么感受?”
王良生说:“背上出汗了。”
二叔扑哧一下笑了:“那就对了,你是紧张的,人在巨大的财富面前是会紧张的。”
王良生否认说:“紧张?我不紧张,我又不是去偷去抢,紧张什么?”
二叔摇摇头说:“别不承认,除了紧张,你还有一个感受,一定是仇恨。”
王良生说:“仇恨?仇恨什么?我不仇恨。”
二叔又摇头:“你没有细细体会你的感受,其实,你是有仇恨的,你难道不觉得,同样是人,为什么别人过得如此富贵,自己过得如此卑微?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啊,受到伤害的人怎么会没有仇恨?”
也就在这天晚上,挤在二叔那张狭小的床上,二叔告诉了王良生自己销售的是什么。“我销售的是希望,是信仰,是灵丹妙药。”二叔呵呵地笑,笑得很得意,然后他扯下瓜皮帽子,脱下大衣,露出胳膊,胳膊上套着足有几十个佛珠手串,再罩上一身佛黄的僧衣。
出租房昏暗的灯光下,二叔微笑着,看着就如同一个真的高僧。这位“高僧”接着说了一句话,像一句偈子:“你记住啊,做销售的,心里一定要有仇恨,但却是以给人希望、信仰、拯救的名义。”
王良生觉得二叔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的人,他听不懂二叔的话,他嘟囔着说:“我不跟你做销售,等我到十八岁,我就去送快递,你还是快点跟我回家吧,我爸说,这回你无论如何要回瓦庄去一趟,大爹的祖坟要迁,你必须得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