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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克军从车内后视镜中,看了一眼管管。说也奇怪,自从坐上车,往屏风里所在的瓦县方向驶去后,他就开始恢复吃东西,苹果、薯条、牛奶、花生糖,塞了满嘴。
张克军叹了口气,往屏风里去的路他并不陌生,算起来,这是他第三次去屏风里了。
第一次去屏风里是在七年前。
张克军还记得那次的情形,那次他是和陈玲玲一起去的,他们那时正在热恋当中。当时,张克军主持他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研究项目,主要研究短尾猴野外生存状况,恰好他从网上看到一则新闻,几只动物园里的猴子不知怎么跑了出来,跑到了瓦县屏风里村。不料几年后,猴丁兴旺,从几十只发展到两三百只,壮大起来的猴子经常伤害村民,成群结队到农户家上房揭瓦,下山糟蹋农民种下的板栗果、玉米等农作物,更过分的是,一些流氓猴还欺负小女孩,对那些单独行走的女孩动手动脚,但根据动物保护法的相关规定,又不能对这些猴子处以极刑,如何控制猴群生长就成了一个难题。张克军当即就与瓦县方面联系,双方一拍即合,控制野生猴群生育项目就交由张克军全权负责。
到了屏风里村,张克军和陈玲玲都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他们不敢相信,在中国的内陆省份,竟然还保存有这样一个完全原始的自然的山村。它的建筑并不古老,大多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修建的,但却都与自然环境相和谐,一户户人家错落有致地安放在山间,溪水,大树,炊烟,飞鸟,草垛,一个淳美的乡村,一幅天然的画。据当地一个有点文化的老先生介绍,说当年大诗人李白来过这里,专门写了一首诗,其中有“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的诗句,后来,这个村子就叫屏风里了。看着这样的美景,爱好摄影的张克军就掏出相机拍了起来,《屏风里的春天》就是在那天拍下的。
在屏风里村的时候,那些猴子仿佛知道张克军的使命似的,竟然一个个都没有露面。村民告诉他,就在前两天,还有一群猴子下山,把一个姑娘的裤子扯破了呢,把那姑娘吓得小便失禁,到现在还在医院里没回来。于是,在当地人员的陪同下,张克军钻到深山里仔细观察了猴群,那些猴子远远见到张克军,便四下里叫嚣着,纷纷跳跃着,爬上树,跳上岩,拼命要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但带着望远镜的张克军凭着长期的经验,很快将猴的活动范围、种群数量等搞清楚了,综合考察结果,最后他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即将避孕药品混杂在玉米中,定点投食喂养猴子们,以达到控制猴群生育的目的。因为山区没有专门的接待宾馆,办完事后,张克军和陈玲玲要求就住在农家,体验一下山里的生活,瓦县的人便安排他们俩到了屏风里村的一户农家食宿。
这便是兰姨家。
兰姨那时也才四十多一点,是一个精干的农家大嫂,待张克军他们放下了行李,洗了脸,便给他们端来米饭和菜,香喷喷的米饭,黄澄澄的咸豆角,清爽爽的肉丝炒小竹笋,陈玲玲“哇”了一声说,跟这菜一比,罗城的那些什么乡村土菜馆全是假冒的。两人吃得一屋子喉咙响。
吃好了饭,他们把椅子搬到了门前的晒稻场上,稻场前是一片小竹林,竹林边流着一条小溪,哗哗的流水声很清脆,大而白的月亮也升上了天空。
兰姨点燃了一堆艾草,苦艾味在夜空里弥散开来,幽蓝的萤火虫三五成群地在竹林里、流水上和薄烟中游走。
陈玲玲对张克军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张克军领着陈玲玲沿着小溪走着。溪边是低矮的小屋,爬满丝瓜的竹篱笆,青石板的巷道,狗远远地吠着。张克军觉得这景象有几分不真实,他对陈玲玲说:“这真有点像世外桃源呀。”陈玲玲没有说话,其实她也有同感,但她只是把手伸进了张克军的手心里,轻轻地握着。
走出了村庄,小溪也流成了一个深潭,潭边躺着几块巨大的石头,月光照在上面,它们像浮在水里一样,四周静静的,全世界仿佛都没有别人。张克军和陈玲玲坐了上去,不由得就亲吻着,月光让他们的眼睛很黑,皮肤很白,他们的呼吸粗重起来,最后,他们就在那块巨石上脱光了彼此,月光把他们起起伏伏的影子投射在溪水里。
有一刻,张克军停止了动作,他觉得眼前似乎晃过一个敏捷的猴子般的身影。陈玲玲问怎么了,张克军看看四周,摇摇头说:“没什么……”说着又继续下去。陈玲玲像一株月光下的水草,她恣意地扭动着身体缠绕着同样处于激情中的张克军。
想到这,张克军回头又看了看管管,管管仍然不停地在吃东西,他吃起来也如他不吃时一样执着。张克军又叹了一口气。也就是在那次激情过后一个多月,陈玲玲告诉他,她怀孕了。也许,就是在那样一个月圆之夜,在那山村的巨石上,管管在这个世界上诞生了。张克军回想着当年的激情,按照生物学揭示的一般规律,父母越是激情相爱,受孕的后代便越聪明,可是,为什么管管却成了一个自闭症患者呢?
一开始,张克军和陈玲玲一样,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管管是自闭症儿童。管管生下来后,除了不爱笑,一切和平常小孩无异,到了两周岁时,问题渐渐暴露出来,管管对他们俩一点不亲热,他就像一个没有表情的布偶,无论张克军夫妇俩怎么样逗他,他始终像一个哲学家一样思索着人类重大问题似的,面对张克军夫妇的表演无动于衷。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可是,管管一思索,张克军夫妇就要哭了。张克军偷偷地带着管管到医院去做了个测试,他一直担心的事发生了,管管果然被诊断为患了自闭症。张克军拿到诊断书后,一个人在医院长条凳上坐了一下午。
过了好几个星期,张克军才犹豫着把这个消息告诉给陈玲玲。
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处于崩溃边缘的陈玲玲在单位请了长假,带着管管跑遍了国内的各大医院,拜访了几乎所有的自闭症儿童康复机构,最终都无功而返。
幸好,张克军从来没有丧失信心,他也不断地向陈玲玲灌输这种理念:自闭症是一种病,既然是病,就一定会找到治疗的药。
凭着这种理念的支撑,陈玲玲才稍稍缓过气来,准备继续上班,继续把生活延续下去,但他们不愿意把管管放在学校,让他从小就在一种受歧视的环境里长大,他们决定给他请一个保姆。
可是,每当请来一个保姆到家,管管都是很冷峻地走到保姆面前,像一只缉毒犬那样对着嗅源嗅了嗅,然后顾自走开,只要那保姆不离开家,他就不吃不喝。
请了一个又一个保姆,都被管管嗅着辞退了。陈玲玲准备干脆辞了工作在家专职陪伴管管,她所在的那家大型国企正在进行大规模的人事调整,陈玲玲有望进入中层,如果辞职基本上就彻底断送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就在她即将作出这个艰难决定的时候,兰姨出现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兰姨的出现解救了陈玲玲或者说她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