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接下来的几天里,徐小芬和王宇利一起,每天陪着老太太在厨房里准备年货。灶台上水雾缭绕,灶台下火光不熄,厨房里暖乎乎的。
黄豆磨成了浆,煮沸,点石膏,乳白的豆腐脑出来了,拌上绵白糖,徐小芬喝了一大碗,喝得肚子都快撑开了,可这种撑不难受,反而有一种妥帖的满足感。
山芋削了皮,蒸熟了,放在大木桶里,她和王宇利一人拿一根光溜溜的木杵棍,从上往下杵着,一颗颗圆圆的山芋,被杵成了泥,摊开在大大的竹席上,用模板拓平,再用快刀片成一块块薄片,撒上芝麻粒,这可是最好的山芋干啊。熬糖就更像是一场魔术表演,炒麦芽,煮米粒,一整天厨房里都弥漫着一种让人微醉的甜味,到了晚上,糖浆熬出来了,老太太用锅铲在锅中划拉,手往上一提,昏黄的灯光下,那糖丝牵成了一条黄金项链,然后,拌入冻米、花生米、芝麻,等等,那就成了冻米糖、花生糖、芝麻糖,每一样刚出锅时老太太都要她尝几片,徐小芬觉得从舌尖到舌根都是甜的。
在筹备这些大宗年货时,还有一些小食品也趁空当准备妥了,像炒瓜子、炒玉米泡、油炸馓子、搓粉团子,厨橱里盘子和碗都摆满了。徐小芬发现,看着满满当当的吃食,老太太也情绪高涨,成天乐呵呵的,打豆腐的那天,她还用她那苍老的嗓子唱了一段黄梅戏《王小六打豆腐》,说呀,那王小六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儿,将老婆让他上街买棉线的钱赌博喝酒用光了,为了应付老婆,他将河沙装在袋子里,骗老婆说是买了过年打豆腐的豆子,结果老婆要打开袋子查看。“打开袋子看那么哈,看那么哈,小六急得头皮抓……”唱得徐小芬和王宇利笑得差点岔了气。
在做着这些时,徐小芬忘了要逃走,她甚至在白天大团的雾气里,有几次以为灶上忙碌的就是自己的奶奶,这间屋子就是自己的家,到了晚上上床以后,她才想起出逃的事,想着第二天怎么样找借口出去。其实借口多的是,其实,也用不上借口,王宇利已经不再跟踪她,他出去借木杵、讨麦芽,老太太也让她去小店里买石膏、买白糖,还将家里的那辆自行车归她使用,她要出逃有的是时机,但不知怎么的,徐小芬一到白天就忘了这事儿。
老太太说的真不错,等年货准备得差不多时,天气突然就变了。腊月廿七,上午还有花花软软的太阳,到了下午,先是像有一只大手拿一块灰布在天上抹了几下,抹掉了太阳,天地之间立即就成了铅灰色,紧跟着,北风就刮了起来,这风是带着长长的砍刀的,它砍得树木、茅草都缩了头,连狗啊鸡啊的叫声都被砍掉了,只有风自己在呼啸着。老太太当时正弯着腰拎一桶水往大铁锅里倒,她听着北风,说:“晚上要落雪了!”
老太太这话刚说完,“哐当”一声,她突然倒了下去,一旁正切着糖片的徐小芬吓了一跳,她扑过去扶起老太太:“奶奶,奶奶,你怎么了?”
王宇利闻声也从灶底下跑了过来。他和徐小芬一边一个扶起了老太太。
老太太脸色苍白,呼吸局促,她指指胸口:“痛,痛。”
徐小芬一把抱起老太太往卧室床上去,她对惊慌失措的王宇利说:“小利,你快去叫医生来,骑车去,快,快点!”
王宇利推上自行车走了。徐小芬安慰着老太太:“奶奶,你忍一忍,马上医生来了就好了!”
老太太停止了呻吟,但徐小芬看得出来,她的疼痛并没有减轻,她似乎只有出的气而没有进的气了,徐小芬说:“奶奶,我给你倒杯水来。”
老太太却一把抓住她,徐小芬真不知道老太太这会子怎么还有那么大的力气。老太太摇摇头,艰难地说:“老天要收我了!”她说着,拼命地把徐小芬的手往自己的胸口拉:“拿,拿。”
徐小芬顺着老太太手往她胸口探去,挨到她胸前时,徐小芬停了下来。老太太急了,着急地说:“拿,拿,拿呀。”
徐小芬连忙将手伸到老太太胸前的衣服里,她明白了,老太太让她拿出那个装着钱的塑料袋,她拿了出来,不明白地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松了口气,嘴角甚至有了点笑意,说话也顺畅了些:“路费,你走吧,趁着雪还没落下来。”
徐小芬呆住了:“奶奶,你都知道了?”
老太太的眼泪流了出来:“小强这个死小孩!”
徐小芬也哭了,她扑在老太太的身边,握紧了老太太的手:“奶奶,奶奶!”
门外,王宇利也哭喊着:“奶奶,奶奶,医生来了!”
徐小芬感觉奶奶的手渐渐凉了,硬了。
医生翻开老太太的眼皮看了看,摇着头说:“没有呼吸了,唉,这快过年的,还死人哪!上边的孙大毛父亲也走了,瓦庄这一天里竟然走了两个!”
呼啸的北风把白天仅有的一点亮光也吹掉了,天黑得更快。转眼间,屋子里黑得看不见人影。
徐小芬和王宇利坐在奶奶的床前,呆呆的,他们不再哭泣,也忘了拉灯。徐小芬觉得这不是真的,奶奶只是睡下了,这是深夜,等到早晨,她就会起来,在灶下生着火,又为她煮一碗甜酒酿,磕开鸡蛋,在沸水里精心为她卧一个白边黄心的荷包蛋。徐小芬试着去推推奶奶,奶奶一动不动。北风的啸叫声却更响了。
徐小芬猛地醒了过来,她站起来,拉亮了灯,再次拨打王宇强的手机,仍然提示是关机。
徐小芬说:“小利,我们得给奶奶守灵!”
“姐,怎么守?”
徐小芬想了想说:“不是有另一个人家也有老人走了吗,你去看看他们家是怎么办的,我们也要让奶奶走得体体面面的。”
王宇利开了门,钻进了北风中,风把门吹得一个趔趄。
徐小芬看看灯光下的奶奶,她的头发还是乱的,衣服还是旧的,她立即打开奶奶的箱子,找出那天她上街穿的新衣服,新头巾。她又到厨房里打来一盆热水,绞了个毛巾把子,她从奶奶的额头开始擦起,擦过脸庞、颈脖、手胳膊,她觉得奶奶的手不再僵硬,抬起来落下去,像个听话的小孩子。徐小芬一边给奶奶擦洗,一边对着她说话:“奶奶,我现在才知道,你带我上街其实是想帮助我逃跑,奶奶,你做了那么多好吃的,你却吃不到了,奶奶,你把手再抬起来一点好吗……”
王宇利跑回来对徐小芬说:“张大毛家给他父亲请了个响器班子,现在正在搭台子,我也想让他们给奶奶请个班子来,可是他们说,天气这么冷,镇上只有这一个班子,别的镇上的班子不可能来的。”
徐小芬想了想:“镇上不是有放电影的吗?你赶快去要个电话号码来,我们为奶奶请一场电影吧,要不然,奶奶走得太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