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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却并没有立即从那个黄头发女人手上接过竹笼子,他只是微笑着,又合掌念了声佛号。应该说,二叔脸上的微笑还是拿捏得很到位的,既亲切又威严,既和善又郑重。

女人一愣:“怎么了?”

二叔说:“阿弥陀佛,施主福报不可思量,只是放生有放生的规矩,必须由我们出家人找一个僻静适宜之地,要颂平安咒,颂大悲咒,颂地藏经,这就是做一场法事啊。这法事是替你施主做的,只有做了法事,你的福报才会记录在册。”

女施主明白了,她说:“那,做一场放生的法事要多少钱?”

二叔摇头说:“阿弥陀佛,出家人不谈钱的,随缘施舍,一两元不算少,三五百不算多。”

听二叔这么一说,那女的迟疑了一下,说:“我没带现金,微信红包吧。”

二叔手一指王良生说:“你交给他吧,出家人不接触钱财。”

王良生只好站起来,和那女人加了微信,那女人先发了个红包,两百元,又加了一个红包,又是两百元。

二叔瞄了一眼红包数字,嘴角又飞快地咧了一下。

到了正阳关镇,二叔示意王良生拎起竹笼子跟他飞快地下车。不料,那个女人紧跟了上来,她不停地摸着胸口大衣上的扣子说:“大师,我要跟着你去放生。”

周围赶集的人群闹哄哄一片,二叔听了女人的话有点意外,他说:“放生可得是偏僻的山上,这附近只有一座山,有十多里地呢,而且,为了起虔诚心,是不能乘车去的,要一步步走着去,你想好了,你能不能走着去?”

女人看看自己脚上穿的高跟鞋,说:“你等等,我去买双运动鞋来,既然放生,心就要诚,是不?我就跟着走去好了。”

与女人同来的那个男人大概是急着要去办别的事,他先走了,女人和二叔约好了,就在旁边的那家饺子店门口等她,她很快过来会合。

那女人一转身,消失在人群中,二叔立即戴上瓜皮帽,套上长大衣,拎起竹笼,对王良生说:“快走!”

王良生说:“可是,她还没来呢。”

二叔说:“笨蛋,她来了,我们就损失四百块钱了。”

王良生说:“不是放生吗?”

二叔不屑地冷笑了一下:“你以为我真是和尚?”

王良生这才明白,原来二叔并不是要将那只狗獾放生。

二叔轻声笑着,笑得胸口一起一伏:“这是送上门来的过年的慰问金,等会我们就在集上把它卖啦,说不定还不止四百呢。”

王良生觉得二叔这也太无耻了,他不想走,他想等那个女人,可是,如果自己等到那个女人后,她发现那个和尚不见了,狗獾也不见了,那个女人不就更绝望了吗?而自己该怎么向她解释呢?还不如消失吧,最好,那个女人会愚蠢地认为,二叔和自己是不小心与她走散了,而不是故意溜走的。

二叔急于摆脱那女人,往集上的人群看了看,就果断往镇门外走,门外是一条县乡公路,路两边是麦田,零零星星的,也有一些人将摊子摆在这路两边,因为镇街中心实在是摆不下了。二叔决定就在这里停一会儿,将那狗獾能卖就卖,出手不掉,就再去镇子中心,利用这段时间差避开那个女人。

王良生拒绝拎那只竹笼子,他愤怒地跟在二叔身后,心里想着,那个女人这时候没找到他们,不知道该怎么着急呢,他有些后悔刚才没长脑子,没有坚持留在那里等候她。

走了一会儿,王良生的手机忽然响了,一看,是那个女人打来的。

二叔问:“谁打来的?”

王良生将微信电话掐断了,说:“门口卖豆腐的,懒得接。”

二叔选了一个地方,放了竹笼子,蹲了下来。

王良生悄悄地给那个女人发了个定位,留言说:“我们在这里等你呢。”

过了一会儿,一辆破旧的小车颠颠簸簸地开过来,“唰”的一下停在了二叔面前,从车上跳下那个女人,她果然换了运动鞋,脑袋上还缠绕了一个类似蓝牙耳机样的东西。她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走吧。”

二叔惊愕地站起来,随后狠狠地盯了一眼王良生,他脱下了帽子,脱下了大衣,又成了一个大和尚。“拎着!”他命令王良生,“走!”

视野的前方果真有一座小山。

“那有十里吗?”女人问。

“望山跑死马。”二叔说,“至少得走两个小时。”

“啊,那么远?”女人说着,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咬咬牙坚持,她说,“这也是对我们善心的一次考验,走吧,哪怕走得脚起泡呢。”

二叔说:“其实施主你不必跟着的,交给我们办就好了,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嘛。”

女人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像是给别人打电话,她摸着胸口的纽扣说:“这位大师说话真逗,很接地气,也是哈,他就是放生专业的嘛。”

说是这样说,女人却始终紧跟着二叔的步伐。

腊月的田野上,飞过一群群黑色的慈乌鸟,小北风吹得人脸上寒凉刺痛。

那个女人不时地举起手中的手机,去拍着眼前的景象,嘴里不时说着话:“大师,念经是什么时候念哪,这一路上总得念几句吧?”

二叔见那女人铁了心要跟着自己,闷头走了一段路后,便又换了脸色,做出大师样,果然在嘴里嗡啊哇啊地念了起来。念了什么,王良生并不懂,但二叔倒好像念得特别投入,特别认真,特别严肃,特别当一回事儿。你别说,二叔一旦装着念经的大师,模样儿真是庄严极了。

其实,二叔告诉过王良生,自己只会念几句阿弥陀佛,其他都是瞎哼哼,反正只要调子对,也没人在乎听不听得懂。

二叔一口气念了一大段,然后歇了下,不知什么时候他手里又多了只佛串。他放缓了步子,等着那女人走上来,他说:“施主,一看你就有慧根哪,你和佛的缘分太大了,你祖上有人信佛吧?”

女人迟疑地说:“这个,不知道呢。”

二叔说:“不信你回去问问,你家族里一定有人是大居士。”

“居士?什么是居士?”女人问。

“阿弥陀佛,居士就是在家修行学佛的人哪,这样的人,和我们出家人其实是一样的,都是佛门弟子,将来的福报也和我们出家人一样。”二叔的这一套说得流利极了。

女人说:“这样啊。”

“诸恶莫做,众善奉行,这就是修行,施主,我今天一见到你,就看到你的慧根了,你这一生注定是要与佛结缘的,这在你上一世就决定了。”二叔说着,就撑开手掌,露出掌心那只佛珠手串,郑重地说,“施主,这个送你,你是佛的有缘人。”他不由分说,将佛串抵到那个女人手上,近乎强行地替她套到手腕上。

“阿弥陀佛,今天又结下了一桩善缘。”二叔说,“女施主,你知道吗?这可是大灵隐寺方丈开过光的,有佛法加持的,不是一般的手串哦。”

女人低了头看那串佛珠,仿佛那佛珠此时已经镀上了一层佛光和法力,怎么看怎么都不一样了。

二叔继续鼓动:“你平时不戴佛珠手串吧,这个也不一定要你天天戴,佛祖是最通人性的,他不强迫你,但你一定要记住一点。”二叔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记住什么?”果然,和大多数人一样,女人也慢慢中了二叔的招儿。

“要有愿心,心要诚。”二叔强调说,“你心不诚,谁都不能保佑你,心诚了,家有佛珠,大师开光,绝对能让你和你全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一世平安、荣华富贵。”

“哦!”女人说,“心诚,心诚,我肯定心诚的。”

二叔说:“这个佛珠手串大师只送了我三个,说是路上遇到有缘人就结缘,可不是随便给的哟,这可是紫檀木的,很珍贵的,你闻闻,有香味吧?光是木头都要值三四百块的,当然,佛的东西不能说买,只能说是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女人说:“好的,好的,我懂,我请,我来发微信转账。”她说着,就用手机给王良生转了四百元。

二叔也不恼了,嘴里的大悲咒念得更利索更响亮了。

没用到一个小时,他们就到了那座小山边,山上长着稀稀拉拉的小灌木,荒草丛生,他们停了下来,放下了竹笼。

二叔对着小山,煞有介事地拜了三拜,随后便念经。

二叔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抑扬顿挫,高低起伏,听起来还怪有味道的。王良生听着听着,咂摸出来了,二叔的唱经声中,还遗留着瓦庄人唱拉魂腔的尾巴。

二叔一边唱,一边做一些动作,诸如敬拜、转身、挥手,等等,真像一个大和尚呢。

而那个女人呢,站在那里,不时地整理胸前的纽扣,她偶尔用手机要给二叔拍照,二叔阻止了她,挡着面孔说:“佛祖说一切皆空,过往不住,千万不要拍照哦。”女人也就不再坚持。

小北风吹起了山上的落叶,有一缕风竟然挟着一群落叶,绕着竹笼子吹,好几分钟都不离开,竹笼子里的狗獾仍然沉默着,鼻孔里偶尔哼哼两声,它似乎对即将到来的自由并不感兴趣。

折腾了一番,二叔伸手在竹笼里迅捷地捉住了那只狗獾,一手捂住它的嘴,一手握住它的四蹄,狗獾全身颤抖了一下,蹬踏着。二叔没让它发出声音,捧着它,走了一段路,在一处较大的灌木丛下放下了它。

那狗獾大概是在笼子里被关久了,在树丛下竟然不动,嘴里发出细细尖利的哼哼的叫声。

二叔说:“你看,它这是在感谢施主呢,我们走吧,不要再打扰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