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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雪花飘得不大,他们常去放牛的斜坡上,背风雪的一块地方,小杂竹子的叶子还是绿油油的,够牛吃一口新鲜的了。画坑村的山山岭岭都长了这种小杂竹,它们一年到头青绿的叶子是牛的好伙食,也正因为这样,画坑村养牛成了传统,“画坑黄牛”在方圆百里都是叫得响的。不过,这些年,画坑村的人要不搬到山下去住了,要不干脆一步到位,在城里买了房子,留在村里的就是几个老人,而还在养牛的,也就是他们兄弟俩了。
胡芋苗把牛群赶到背风坡上,又找了个挡风的土坎,扯了些稻草垫了,把胡芋藤扶了过来。大概他腿里的痛真像狗一样走了,胡芋藤的脸色好了一些,他紧了紧蓑衣,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
胡芋苗知道哥哥在等待那个像小张老师的女人走来。
那个女人给他们送来那张照片后,后来又来过几次,再来的时候她是带着一群人来的。那一群人和女人一样,都带了长枪短炮的照相机,都对着他们兄弟俩咔嚓个不停。
女人对他们说:“你们知道不,我上次在这里拍的作品获得国际大奖了!你们这个村子要出名了!”
兄弟俩并不明白获得国际大奖有什么意义,胡芋苗其实更替哥哥着急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女人是不是当年的小张老师。他几次想问这个女人,可他又不敢问,如果这个女人否认她就是那个小张老师,那哥哥胡芋藤能接受吗?估计他自己也害怕这样的结果,所以他也一直没有再问那个女人这个问题。
那个女人第一次从他们的水田边离开时,兄弟俩晚上回到家,胡芋藤就对胡芋苗说:“那个女人恐怕就是小张老师,对,一定是的。”
胡芋苗想了想,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怕自己一句话说得不妥当,会让哥哥心里难受。
如果那个女人是小张老师的话,那她离开画坑村已经四十多年了。那时,哥哥胡芋藤才二十岁出头,他的两条腿都还健壮地长在自己身上。
从城市里下放到画坑村的小张老师因为是高中生,所以就被安排在村小代课。她吃住在村小,因为村小里面没有水井,村里就每天派人轮流给她从村口水井里挑水。那天轮到胡芋藤挑水。他迈着小黄牛样的步子,很快将小张老师的一口大水缸挑满了。他挑着一担空水桶路过教室,看见小张老师不在,学生们在教室里打打闹闹,他突然放下水桶,走进教室,拿起粉笔,在木黑板上写下几个字:“张老师您好。”
胡芋苗知道哥哥虽然只念了三年书,但他的字写得还真不差。小张老师从外面进到教室来后,追问那字是谁写的,当得知是胡芋藤后,她笑了笑:“这字写得不错。”就自己用黑板擦擦去了。
这事后来被小学生娃娃告诉了胡芋藤,他对胡芋苗说:“你看,人家大城市人,有学问,佩服的是学问,不嫌贫爱富。”
那之后,胡芋苗就看见哥哥胡芋藤经常找各种借口经过村小教室,在窗台边看小张老师上课,张大嘴巴盯住小张老师不放。胡芋苗也觉得那个小张老师确实好看,她的皮肤白白的,头发黑黑的,说起话来京腔京调,怪好听的。更让画坑人看不够的是,这个小张老师有一台海鸥牌照相机,小张老师经常在她秀美的脖子上挂着相机,在村子里四处看,不时举起相机对着镜头瞄准,只是很少按下快门。“按一下就要用一张胶卷的!”胡芋藤不知从哪里知道了相机里的秘密,他对胡芋苗说。
虽然胡芋藤对小张老师的一切都好奇,可是,小张老师却不大理会他。胡芋藤就每天晚上走到村小对面的一棵大树下,播报天气预报,他模仿县广播站的播音员口音:各位听众朋友,现在是天气预报时间,据县气象台8号预报员预报,今天晚上到明天,晴,东南风一到二级转西北风三到四级……他把风力风向报了个遍,也没能把小张老师吹出来。
一个下雨天,山洪暴发,到乡里的公路被冲断了,路成了河,小张老师站在河边急得哭了起来,她对站在她身旁的胡芋藤说:“我要回城去,我妈病了,我今天就要走!”她望着河跳着脚,哭得也像暴雨一样。
等胡芋苗赶来时,他看见哥哥胡芋藤已经背起小张老师,在河水中摸索着了。洪水不时携带着山上的烂草、死鸟甚至水蛇,从水面上冲过来,漩涡一个接着一个在河中间开花,胡芋苗看着河水看得头都晕了,浑浊的洪水底下,是冲决下来的利石、老树根、暗宕,一不小心就会把人割伤绊倒,他不知道哥哥是怎么背着一个大活人过河的。哥哥胡芋藤把小张老师送过了河,自己却累瘫在地上,等水退过后第三天,他才回到家中。
不久,哥哥的腿就出了问题,有人说,他就是背小张老师落坐下了病,但他不承认。几个月后,他的一条腿像砍掉大树的死枝丫一样被锯掉了,而小张老师也再没有回到画坑村。
有人对胡芋苗说:“你哥是个傻瓜,那个小张老师哪里是她妈妈病了呢,她是急着去县里办回城的手续。”胡芋苗没有把这话转告给哥哥,从此,他再也没有和哥哥谈论过关于小张老师的一切。直到几十年后,一个女人抱着一个长炮筒闯进他们的画坑。
那个女人领着一队人来过几次后,有一次却是单独陪着一个男人来的。那个男人没有背长长短短的枪炮筒样的照相机,而是对兄弟俩的牛感兴趣,他绕着他们的牛栏,放牛的竹林山,一头头的黄牛,看了又看,最后,他买走了他们的一头黄牛。
过了几天,女人又陪着男人来了,这次又来了一群人,不过他们都没有带相机,而是从车子里拿出一堆东西来,竹斗笠、棕蓑衣、布绑腿、长得夸张的牛鞭子,还有杏黄的旗子、牛铃铛、犁头、耙、耖、稻箩等一堆家具家伙。他们让兄弟俩为牛们挂上铜铃铛,在牛栏前竖起杏黄旗,又分别穿戴起斗笠蓑衣,随后又在他们的房前、田边像拍电影一样布置起来。一切妥当后,那个男人对兄弟俩说:“你们以后天天就穿戴成这样子去放牛,一天不要停,到田里后,犁田、耙地、耖地,当然不是真的犁,就是做做样子,给人家拍照,人多的时候,你们就舞着牛鞭子赶着牛,在山上这里走走那里走走。”
兄弟俩互相看看,不说话。
男人又说:“不会让你们白劳动的,付你们演出费!知道吗?你们就是演员,你们的工作就是演出!”
兄弟俩还是没有表态。
女人急了,她说:“哎,我说你们两个呆呀,又拿了工资,又不耽误养牛,划算的哩。”
女人一说话,胡芋藤立即就答应了,他嘀咕着:“还要什么工资嘛。”
胡芋苗也只好跟着说:“那就演吧。”
于是,另几个人就带着兄弟俩,教他们每天出去放牛耕地时,怎么样走一条固定的路线,做一套规定的动作,甚至坐在田埂上以什么姿势休息,也让人做了专门示范。“这样才能入画,才美,知道吗?”一个留着女人一样长头发的男人对兄弟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