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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贤鸟舞的舞台不再是坟场前那一块尘土飞扬的泥地了,而是在山洼间搭起了一个四面环绕屏风、铺着红地毯的专用舞台,四周装饰着山野风光,这样更便于入画面,更利于拍摄和观赏。
这是一场重要的演出,现场有一位副国级、两位正部级、五位副部级以及二十多位厅级领导出席观看。
老头穿着一身新行头,脸上还被特意化了装,勾了眼线,看起来更像是一位远古的高士。这场演出太重要了,吴晓明告诉他,要好好演,到时除正常报酬外,再额外奖励他两千块钱。
老头的脚下似乎有些绵软,他上场后,竟然晕了头转了向,茫茫然转了几圈,愣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点燃盘香,然后,开始吹响柳哨,香越升越高,柳哨声声如泣,这个过程耗去的时间远比以前长得多,长得有点让人失去了耐心。老头的脸上冒出一颗颗黄豆大的汗,啪啪啪,滴落在红地毯上。陪同领导观看的人不由焦急起来,一起扭头向山林的方向望去。山林里没有一点动静,吴晓明急得心脏打鼓,咚咚咚,他恨不得自己跳上舞台去帮助老头呼喊。
还好,过了好一会儿,就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那只作为媒鸟的白鹇总算飞来了。
老头浑身一震,受到了鼓舞,随即走起了鸟步,但他走得有点踉踉跄跄,媒鸟也走得三心二意,连美丽的翅膀也不愿意伸展开,让领导们看一看。那盘香烟倒是升得越来越高,香味也越来越浓郁,群鸟并没有如约而来。
吴晓明脸色煞白,两条腿不住地抖动,他不时去观察领导们脸上的表情。
老头的眼中满是绝望和哀怨,脚下的鸟步却不停,他挣扎着,喘息着,用尽所有的力气,起,伏,前,后,左,右,扭,摆,伸,缩……
群鸟没有来,不仅白鹇没来,连山画眉也没来,哼子鹰也没来,白头翁也没来,最丑陋的麻雀子也没来。
天空空空荡荡。
老头突然丢掉了柳哨,引颈向天,声嘶力竭地喊出了一连串奇怪的音符,像喊叫,似干号,如诅咒。
那只媒鸟顿了一下,随即也和老头一样,引颈向天,它的叫声大极了,像要穿透山林,它的长喙边缘冒出了一缕缕红色,是啼出的血,滴落在红地毯上。
那群白鹇终于飞来了,但它们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在天空上盘旋,舞蹈,鸣唱,它们像是一片突然降临的白云,齐齐地落在红地毯上,然后,又齐齐地飞走。人们看见,那只媒鸟被几只大白鹇托举着,像被绑架了一样,飞走了。
老头停止了呼喊与走鸟步,他一头栽倒在了红地毯上,四肢颤抖,嘴里却不知在念着什么,两只眼睛紧闭,眼角涌出了一股股泪水。
这一场最后的祭贤鸟舞我并没有看到。事实上,春天的时候,我和岩晓特意去鸟坞里看鸟舞,也并没有看到,因为第二天一早,岩晓接到她妈的电话,说是她爸突发脑溢血,情况危急,让她赶快回去。我们连早饭都没吃就开着车狂奔回省城了。
关于上面的这场最后的祭贤鸟舞,我是听齐继发说的。我在电话里问他:“那张记着制香配方的纸片呢?”
齐继发说:“没了。”
“怎么没了?”我问。
“有人看见,那天那些白鹇鸟落在红地毯上,有一只从那老头的口袋里叼出了一张纸条,飞走了。后来,他儿子怎么找也找不到那张纸条了。”齐继发说。
“那,老头呢?他怎么样了?”我问。
“他还活着,就是不会说人的话了。”这下,他像个真正的鸟了,只会在喉咙里说着所有人都听不懂的鸟语了。
(原载《长江文艺》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