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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捣了一下王良生,努着嘴在他耳边轻声说:“你看。”

王良生像被洋毛辣子虫叮了一口似的,脖子猛地往后一缩,再慢慢转过头来,有些漫不经心和不情不愿。他不想搭理二叔,看什么呢,有什么好看的呢,还一张嘴那么近地凑在自己耳边,神神道道的,他心里想。可是,当他扭过头来,往二叔努嘴的方向看去时,却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这一路上,公交车每次在一处站点停下时,都会涌上来一批人,不用问,王良生就知道这些人都是和他们一样,去正阳关镇上赶集的。

这天是腊八,逢正阳关的大集,这可是运河一带场面最热闹、规模最大、动静最响的一个集。或许是因为快要到年关了,一年行将结束,所有赶集人心里闷了一冬的那股想热闹的劲头儿都被激发出来了,像是拼尽了全年的气力去浪这一年的最后一遭,都有点不管不顾的意思了。

王良生一路上并不怎么去看上车的这些人,有什么可看的呢,他清楚,去正阳关赶集的,无非是两类人。

一类是沿运河上下百公里范围内的那些老人们,他们从小到大,年年赶这个腊八集赶惯了,不去正阳关集上走这一趟,觉得这一年就白过了。当然,他们还得给自己找一个赶集的借口,于是,背着家里的七七八八的东西,自己做的竹扫帚、小马扎、柳条筐啦,地里收的红小豆、沙地薯、紫甘蔗啦,也不管卖得掉卖不掉,反正是个意思,表明自己不是去纯粹瞧热闹的,而是去集上挣钱的。

还有一类是附近城市里的人,这些人是纯观光的,他们穿着光鲜的衣服,背着长长短短的照相机,或手持高高低低的自拍杆,对着市集上的那些土得掉渣的物件和皱纹荡漾的老脸,咔嚓咔嚓地拍照,遇到小吃摊前的油炸糍糕、火炉烧饼、灌糖白切等,也会装模作样地尝上两口,拍别人、让别人拍以及自拍,然后发朋友圈、发抖音、发博客。

这两类人,王良生都不想看,不新鲜,和二叔从南方城市回到老家这边来,王良生恨不得一脚就踏回到家里的堂前,可是,这都快要到家了,二叔却非要拐个弯,说是到邻县正阳关集上做完最后一笔生意,就回家休假,用他的话说,就是过一个“祥和富足而文明的新春佳节”。

二叔说得文绉绉的,好像他有多少文化似的,其实,他不过就是再想弄两个钱罢了。王良生十分不耐烦,十分烦躁,但二叔总算答应和自己一道回家了,自己也就得适当地妥协一下。

王良生上车前和二叔谈判说:“这是最后一次啊,完了就回家。”

二叔点头又摇头说:“好,回家,回家,你这孩子,回家怎么就比挣钱还重要呢,真是想不明白。”

和王良生不同,二叔上车后,扫描了一眼车上原有的乘客后,两眼就紧盯着每一个上车的人,像一个渔夫,盯着他撒下的网。王良生知道二叔这是在寻找“潜在的消费客户”。二叔早年的传销经历如今还在深刻地影响着他,他经常说着说着,就会吐出一些貌似传销的话术来。

二叔又捣了一下王良生。

王良生没有去看二叔递过来的眼神,他只顾着看那个上车的人了,也不是看那个人,而是看那个人手上拎着的竹笼子,也不是竹笼子,而是那个竹笼子里的动物:兔子般大小,灰黑色皮毛,蓬松、柔滑,长长的尾巴,这让它看起来圆滚滚的,很肥硕,这东西伸着突出的粉红的长圆嘴,眼睛很圆,像猫眼,但从它转动着的样子来看,又像狗的眼。

这东西王良生从来没有见过,毕竟,他十五岁的人生经验还是有限的,如同二叔经常奚落他所说的,“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多,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

王良生正要去问二叔,早有人围着那个拎竹笼子的问了:“这是个什么动物呀?”

那个拎竹笼子的人很瘦,瘦得像根竹竿,与他笼子里的胖东西正好形成了对比。瘦子端坐在座位上,骄傲地说:“这是狗獾,稀罕着呢。”

有几个好事佬不顾车子颠簸,凑到瘦子的面前,观察着狗獾,嘴里还自作聪明地发出他们自以为是狗獾的叫声,叽叽,喳喳,吼吼,哦哦,咕咕,甚至连喵喵和汪汪都用上了。

那只狗獾不为所动,它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不怯场,只顾着上肢趴在竹笼上,下肢直立,一双如猫如狗的眼,深沉地打量着笼子外的人,却不停地皱着鼻子,像是鄙夷与不屑身边这一群逗弄它的人。

在淡定的狗獾面前,人显得有些轻浮了,大家围观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也就退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去了,但毕竟还有些人好奇心重,颇为不甘心,便隔着座位向那个瘦子提问:“你这狗獾是从哪里逮到的呀?”

瘦子说:“地里,用丝弓吊起来的。”

“厉害,怎么吊的?”

“这东西天天偷吃我家地里种的山芋、花生、黄豆,吃又不好好吃,吃一半,糟蹋一半,我只好安了丝弓,细细的钢丝线,做成活套,放在它经过的路上,守了好几天,才捉住了它,这东西鬼精哪,几次都快套上了,临了,还让它跑了。”瘦子很得意,说起来两根瘦黑的眉毛上下翻飞着。

“你这是送它到集上卖?”

瘦子说:“嗯。”

“不好卖吧,动物都保护了,要是让政府抓住了,是要罚款的,上年我们那里一个人到河里毒鱼,毒了十几斤鱼,硬是吃了牢饭……”

“壳事。”另外一个人反驳,“又不是枪打的药毒的,抓个把狗獾算个什么事呢?”

王良生知道这个地方的方言,“壳事”,就是没事,没有关系,这个地方的人,将没有的东西称为“壳”,比如没办法,就说是“壳办法”,大概是他们认为,没有用的东西就跟那些果实外面的壳一样。

“怎么壳事?捉到了就犯法呢。”

“没人管就壳事,大集上的,政府忙着呢,谁管你一个狗獾呢。”瘦子一点也不怕,气定神闲,神情上倒是与笼子里狗獾一样镇定。

王良生仍然盯着狗獾看,他好像看见那家伙在不动声色当中,偷偷地,以极小的、人们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笑了一下,满带着嘲讽。这个神情倒是有点像二叔。

这时,二叔又捣了他一下,咳了咳嗓子,王良生知道,这是二叔出场前的习惯,二叔即将开始他的表演了,面对这样一只狗獾,王良生不知道二叔这回要怎么发挥,又会做成一桩什么样的生意,难道他要向狗獾推销佛珠手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