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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为本一进到院子里,就发现了那只猫。他心里立即咯噔了一下。
虽然天已经黑了,但他还是一眼就看见了那只猫,当时他并没有看出来是一只白猫,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家里怎么突然就多出了一只猫,而且还是一只白猫,瓦庄人家养的猫多是黄色的、黑色的,顶多再有个黑白相间的,这种纯色的白猫可是从没有过的。
朱为本揉揉眼睛,堂前昏黄的灯光射在门外,射出了一条河水样的光带,他往前走了两步,这回他看清了,就是一只白猫,一只肚皮快拖到地上的白猫。不知道这白猫是哪个品种,眼睛珠子是蓝色的,鼻子却出奇地红,红得透明,一张猫脸从鼻子往下突然变得阔大歪曲,像出生时不小心被牛蹄子踩过一般。他歪了歪头,又发现这是一只怀孕的白猫。灯光把他的身影投到了白猫跟前,白猫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冲着他,有些讨好般妩媚地张开了嘴,撑开嘴边几根长长的胡须,露出灰白的牙齿和猩红的舌头,像笑,又像哭,然后低下头去,继续吃盆里的美食。白猫的奇怪长相和神情让朱为本的心又重重地咯噔了一下。
闻着那鲜香的气味,朱为本知道白猫正在吃的是泥鳅拌饭。泥鳅是他早上出门前从王德胜那里买的,因为小森爱吃泥鳅,尽管有点贵,想想那可是王德胜张笼子得来的土泥鳅,他还是狠狠心买下了。现在,他觉得这是一个笑话,一个莫大的讽刺,那么好的泥鳅,给狗吃给猫吃。朱为本知道这又是老伴王翠花做的好事,这个女人,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信了什么教,一天到晚神神道道,见到他踩死一只蚂蚁也要假模假样地念上几句经文。“都这样了,你还念什么经文,你还装大善人,有个屁用!”他立即感觉到一束束愤怒的火苗泥鳅一样从他的头脑里往外钻,他抬起了他的脚,脚背弓紧,脚尖绷直,他穿的是厚帮子橡胶底的老帆布棉鞋,重重实实的,这一脚踹过去,他觉得管它白猫黑猫都是一只死猫。
还没等他把脚抬到最容易发力的高度,堂前钻出来一个小小的人影,“扑通”一下冲到了河水一样的光带里。
“爷爷,爷爷,猫,猫!”
朱为本的脚放下去了,他不得不放,因为孙子朱小森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冲上来就抱住他的大腿,这是朱小森的习惯性动作。只要朱为本从外面干活回到家,朱小森见到了,第一个动作就是不管不顾地冲上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将头顶在他的大腿上蹭来蹭去,嘴里哼哼着:“爷爷,爷爷。”小家伙知道他这样一哼哼,朱为本就会从口袋里掏出许多好吃的东西,包子、油条、麻饼,当然最多的还是冻米糖。朱为本有一手做冻米糖的好手艺,一到腊月里,就被镇上的糕点厂请去做冻米糖,他收工回家前,就从案板上揣上几块冻米糖,带给小孙子吃。
朱小森的头又在磨蹭他的大腿了。往常一磨蹭,朱为本就觉得心尖尖上都痒爬爬的,别说几块冻米糖了,要他的命他都愿意给朱小森拿了去。
可是现在,朱为本摸摸口袋里的东西,再看看朱小森,他觉得自己的腿是木头做的,是铁块做的,木木的,冷冷的。他一挪腿,朱小森差点被他带跌倒了。他扒开朱小森紧紧抱着他大腿的小手,走到了堂前,不理会朱小森在身后叫:“爷爷,糖,小白猫要吃糖!”
朱为本冲着厨房里的王翠花喊:“哪里来的猫?你马上给我撵走!要不然我就一脚踢死它!”
朱为本的声音有些大,打雷一样,震得堂前的茶壶都嗡嗡响。
王翠花像一只被雷声惊吓的鸟,吃惊地飞到了堂前,她说:“什么?朱为本,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王翠花自从信了神以后,脾气好多了,但她一贯泼辣的作风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消失的,她这一问话,让朱为本沉默了几秒钟。朱为本看着王翠花,他的手又摸了摸口袋,他几乎就要说出那句话了,今天快憋了一天的那句话,可是看着王翠花那样子,他又像吞了黄连一样,把那一句话又硬生生地囫囵吞下去了,他咳了咳,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是说,哪里来的猫?你马上给我撵走!要不然我就一脚踢死它!”他说着,转身往他睡觉的房间里走。
王翠花说:“咦!朱为本,老本,你今天吃了朱砂了?这只猫是早上跑到我们家的,它都怀了小猫了,饿得都快死了,它到我们家来,那是跟我们家有缘,那是神的意思,我养它养定了!”
这个时候,朱小森又迈着小步,鸭子一样,一晃一晃高高低低地冲到了朱为本的面前,又一头扎在他的两条大腿之间,蹭来蹭去的:“爷爷,猫要吃糖,糖呢?”
朱为本一甩腿,吼道:“没得糖!”
朱小森被朱为本一甩,一屁股跌倒在地上,他不知道朱为本为什么突然冲他发这么大的火,爷爷可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他啊。他又惊恐又委屈,“哇”地放声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两条腿划拉着地。
王翠花一把抱起朱小森冲着朱为本喊:“老本,你什么意思?腊月皇天的,你发哪门子疯?”
朱为本不理会王翠花,他又哽了哽喉咙,“砰”地关上了房门,一仰身躺到了床上,扯起被子把头和脸都蒙了起来。
王翠花的嗓门大,她的怒吼声穿透房门和棉被,“嗖嗖”地钻进朱为本的耳朵里。“朱为本!你到底要哪样?你耍什么威风?我知道你是看不惯我信神,可是,我信神碍你什么事了?我碍了做家务事了?家里的菜园,家里的茶饭,不都是我弄的?你这个没良心的!哦哦,森森,不哭,你个死爷爷,我们再不要理他!我们看猫去!”她一边骂朱为本,一边哄着朱小森。
朱小森的哭泣声小了,王翠花的骂声也歇了。朱为本把头脸伸出被子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呆呆地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不远处,零星地传来几声鞭炮声,把屋外漆黑的天空炸出零星的亮光,那都是小孩子们放着玩的,这也预示着,年关到了,再有十来天,就要过大年了。“可是,我这个年怎么过呢?”朱为本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与此同时,两道眼泪也长长地从他脸庞两边流了下来,“可是,我这个年怎么过呢?”他抹抹眼泪,抹得整个手掌心都湿乎乎的,可见眼泪不少,他都多少年没有淌过眼泪水了啊。
他听到王翠花和朱小森还在堂前逗那只白猫,“喵呜——喵呜——”地叫着。“家要败,出妖怪啊!”朱为本抹掉了眼泪,心里恨恨的,“明天,无论如何,这只古怪的白猫都要滚走!一定要滚走,滚得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