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3

天黑透了的时候,朱为本从镇上骑车回家。他已经三天没回家了,这三天里,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傍晚收工的时候,糕点店老板邀他一起吃晚饭,他一点没推辞,坐下来就喝酒,喝得头昏脑涨,直到镇街上没什么人的时候才出门。

北风吹起来了,吹得村口田畈上的冬油菜轻微地呻吟着,朱为本却觉得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恨不得扒开棉袄扒开胸腔让北风吹个透。能看到瓦庄人家的灯火了。朱为本踩着自行车,越踩越慢,他索性停在了村道上,坐在一块油菜田的田埂上。

他又摸了摸口袋,那张纸还在。他拿出来,用手机屏幕的亮光照着,又读了一遍那上面的字。他曾经幻想,是他自己看错了,等他睡一觉醒来,那上面的字就变了。可是,那些字没有变,和他初看到时一模一样,一点没有变化。他气恼地收起那张纸,按灭了手机。油菜田又陷入一片黑暗。朱为本觉得田畈上这大片的油菜田变成了大片的海,一浪一浪地涌上来,要把他吞没一般。

朱为本去过海边,早年身体还好的时候,他和儿子朱小林一起在海城打工。儿媳妇丁秀丽是海城人,朱为本不知道儿子是怎么和她认识的,又是怎么和她谈对象结婚的。在朱为本看来,海城离瓦庄太远了,这么远的两个人怎么就能结婚在一起呢?朱小林和他一样,是个山里猴,他们第一次赤脚走到大海边上时,才入水就立即心慌肉跳,生怕一个浪头打来把自己卷走,而丁秀丽呢,她看到瓦庄的高耸的山,立即“晕山”,生怕那山轰隆一下倒下来把她砸成肉酱。疑虑归疑虑,朱为本也不能阻止儿子和丁秀丽谈对象、结婚。因为,瓦庄这样的事太多了,过去像他们这一辈的,能娶个百里外的女人就算远得不得了,大部分都是周围村庄的,而现在呢,年轻一代娶媳妇,黑龙江的、湖南的、四川的,甚至越南的都有。你哪能阻止得了呢?

朱为本在大片的黑暗里,在大片的海浪般的油菜田里,想要记起儿媳妇丁秀丽的面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丁秀丽和儿子朱小林从认识到结婚只几个月的时间,而她在瓦庄待得最长的时间,就是生朱小森坐月子的那一个月,其他都是过年偶尔回来一次,腊月二十七八回来,正月初四五就又走了。朱小森刚生下来时,村里人都说,这孩子长得像他妈,可是,朱为本却觉得他更像朱小林。朱为本又从脑子里把朱小森的面孔调出来,他努力地想从朱小森的面孔里抽出丁秀丽的面孔,但他始终抽不出来,丁秀丽在他记忆里成了一个隐隐约约没有面孔的人了。

忽然,朱为本想起来了,儿子和丁秀丽结婚时,在瓦庄办了一场仪式,过了几天,儿子和丁秀丽还有他,他们仨就一起去南方打工。他们到南京转车,丁秀丽在车站突然提出要去她姐姐家住一段时间,然后她再赶到南方去和儿子朱小林会合。儿子和他都不知道丁秀丽还有一个姐姐在南京,以前从没有听她说起过。在丁秀丽的坚持下,他们俩就只好先去了南方,留下了丁秀丽一个人在她南京的姐姐家。那一次,丁秀丽在南京住了整整一个月。那么说,就是那一个月出的事了?朱为本想,一定是的,从时间上看就是这样的,朱小林这个笨蛋,估计丁秀丽根本就没有那个姐姐。

朱为本正在心里骂着儿子朱小林,朱小林却打来了电话。朱为本看着手机上显示的号码,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按下了接听键。

“爸,我和秀丽腊月二十六回来,我们今年回家过年。”

“哦。”

“小森还好吧?”

“哦。”

“爸,你在哪里呀?你那里像有大风一样,你手机有毛病吧?”

“是你有毛病!”

朱为本挂了电话。他站了起来,他怕自己再晚一会儿挂电话,就会把那句话说出来,他不知道说了之后,这个可怜的儿子会怎么样。

朱为本一偏腿,骑上自行车。就是刚才那一吼,他突然找到了丁秀丽的面容,他觉得丁秀丽的脸长得和家里那只来历不明的猫特别像,不是鼻子眼睛什么的像,而是神情像。那么,眼下不管怎么说,先回去看看那只不祥的白猫还在不在。不在,那就好。要是还在,那就对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