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悲伤
第二天,晚上很迟的时候,我想要再看她一下。克制了不自觉的恐怖情绪,我轻轻地打开了门,踮脚走进了大厅。
在房当中的桌上摆着棺材。四周是蜡烛,在高高的银烛台上点得很短了,教堂执事坐在远远的角落上,用低微单调的声音读着诗篇。
我停在门口看着,但我的眼睛是泪流不干,我的神经是那么错乱,我什么都不能够辨别了。一切似乎奇怪地混杂在一起:灯光,锦缎,丝绒,高烛台,淡红色镶花边的枕头,环冠,镶缎带的帽子,还有一种透明的蜡色的东西。我站到一个椅子上看她的脸,但在脸所在的那个地方,我又看到同样的苍黄透明的物体。我不能相信这是她的脸。我更注意地看着她,渐渐地开始认识了她上面的可爱的熟识的容貌。当我认明了这就是她时,我怕得发抖了。但为什么闭着的眼睛那么下凹呢?为什么有那可怕的苍白,并且在一边腮的透明皮肤下有黑点呢?为什么她全脸的表情是那么冷淡而严厉呢?为什么嘴唇是那么苍白,它们的形状是那么美丽,那么庄严并表现那么非人世的安宁,以致当我看它时,一个冷战穿过我的脊背与头发呢?
我望着,感觉到一种不可理解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使我的眼睛去看那无生气的脸。我没有把我的眼睛从它上面拿开,然而我的幻想绘出了充沛着生命与幸福的画景。我忘记了躺在我面前的死尸是她,我呆呆地看着她,好像是一个与我的记忆毫无关系的物体。我想象她时而是这种情况,时而是另一种情况:活泼,愉快,微笑着。然后我的眼睛所注视着的那苍白面孔上的某部分,忽然使我吃惊,我想起了可怕的现实,我发抖了,但我继续看着。于是幻想又代替了现实,而现实的知觉又毁坏了幻想。最后我的想象疲倦了,它不再欺骗我了。现实的知觉也消灭了,我完全忘记自己了。我不知道我在这个情况中留了多久,也不知道那情况是什么样的,我只知道,我有一会儿对自己的存在失去了知觉,经历到一种崇高的不可表白的愉快而又悲哀的乐趣。
也许在她飞往极乐世界时,她的极好的灵魂悲哀地回头看了看她丢下了我们的这个世界。她看见了我的忧愁,可怜它,并且带着天神的同情的微笑,鼓动爱之翼,降到地上,安慰我祝福我。
门响了,一个教堂执事进房来换班。响声惊醒了我,我心中的第一个思想就是,因为我不在哭,却是带着一点也不动人的姿势站在椅子上,教堂执事或许把我当作一个无情的孩子,由于怜悯或好奇而站到椅子上的。我画了十字,鞠了躬,哭起来了。
现在回想我那时的印象,我觉得,只有那一片刻的自忘是真正的悲伤。在安葬的前后,我曾不停地哭,并且觉得悲哀。但是我羞于回想那种悲哀,因为它总是夹杂着一点自私之感。有时是希望表示我比所有的人都悲伤,有时是挂念我对别人所生的影响,有时是无目标的好奇心使我观察米米的帽子和其他在场的人的脸。我轻视我自己,因为我没有体验到纯然的悲痛的情绪,并且我力求掩藏一切其他的情绪。因此我的悲伤是不真诚的、不自然的。此外,我在知道自己不幸时感觉到一种快乐,并力求激起不幸的意识,而这种自私的情绪,较之其他任何情绪,更压倒了我心里的真愁。
那一夜睡得酣熟而安静,在重大悲痛之后总是如此的。我醒来时,我的眼泪干了,我的神经宁静了。十点钟时,我们被叫去做安灵祭,这是在棺材抬出之前所举行的。房间里满是家奴与农奴,他们都含着泪来和他们的女主人诀别。在祈祷时我大哭了,画了十字,鞠躬到地,但是没有在我的心里祈祷,且是相当冷静的。我关心着这件事,就是他们替我所穿的短礼服在腋下是很紧,我想到下跪时不要把我的裤子弄得太脏,并且偷偷地观察所有的在场的人。我父亲站在棺材头前,是和手帕一样的苍白,显然困难地约制着他的眼泪。他的穿黑礼服的高大身材,他的苍白的有表情的脸,当他伸手到地画十字时,从神甫手里拿蜡烛时,或者走近棺材时的照常的优美自信的动作,都是极其动人的。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欢喜他在那时候能够显得那么动人。米米靠墙站立着,似乎不能够站稳,她的衣服打皱并有绒毛沾在上边,她的帽子歪在一边,她的肿眼是红的,她的头摇摆着,她不停地哭出痛断心肠的声音,她不断地用她的帕子和手遮脸。我似乎觉得,她这么做,是为了遮住她的脸不让观众看见,让假装的啜泣停歇一会儿。我记得,昨天她向爸爸说,妈妈的死对于她是那么可怕的打击,她怎样也不能希望忍受了,说这一死夺去了她的一切,说这个天使(她这么称呼妈妈)临死还没有忘记她,并且表示了她要永远照顾她与卡清卡的将来。说这话时,她流出伤心的泪,也许她的悲愁是真诚的,但那不是纯粹而专一的。琉宝琦卡穿了镶丧布的黑袍,满脸湿泪,她垂下她的头,偶然地看棺材,她的脸上只表现着儿童的恐惧。卡清卡站在她母亲旁边,虽然是面孔板着,却是红润如常。佛洛佳的直率的天性在忧愁时也是直率的,时而他深思地站着,把不动的目光注视在什么东西上,时而他的嘴忽然开始歪曲,匆忙地画十字,向下鞠躬。所有的来参与丧礼的外边的人是我所讨厌的。他们向我父亲所说的唁词,说她在那边会更好,说她不是为这个世界而生的,都在我心中引起了一种恼怒。
他们有什么权利说她哭她呢?他们有的说到我们,叫我们孤儿。好像是没有他们,我们自己便不知道,没有母亲的小孩们便叫这个名字!一定是他们欢喜最先叫我们这个名字,正好像人们通常急于最先称新结婚的姑娘为夫人。
在房间的边远的角落里,跪着一个弯背的白发的老妇人,几乎被打开的餐室的门遮住了。她交握着手,举目向着天空,她没有哭泣,却在祈祷。她的心灵向往着上帝,她求上帝把她和她在世界上所最爱的人结合在一起,她坚决地希望这就会实现的。
“这个人才真爱她!”我想,我替自己惭愧了。
安灵祭完毕了,死者的脸露出了,一切在场的人,除了我们自己,一个一个地走到棺材边上去吻她。
最后的人当中,有一个来向她告别的,是抱着一个好看的五岁女孩的农妇,天知道为什么她要把她带来。这时我无心地掉了我的湿手帕,正要把它捡起来,但我刚弯腰时,那可怕的尖锐的叫声就使我吃惊了,声音里充满着那样的恐怖,即使我活到一百岁,我也不会忘记的。当我回想时,便有冷战穿过我的身体。我抬起头,在棺材旁的凳子上正是站着那个农妇,她费力地在怀中抱着小女孩,小女孩用小手推着并向后仰了仰惊惶的小脸,用瞠睁的眼睛看了看死者的脸,叫出了可怕的发狂的声音。我叫了一声,我想,这声音甚至比那个使我吃惊的声音还要可怕,然后我从房间里跑出了。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为什么发出了那个强烈而难受的气味,它夹着香火气味,充满了房间。而那个在数日之前充满着美丽与温柔的脸,我在世上最爱的那个脸,会引起恐怖,这个思想似乎是第一次向我展示了痛苦的真理,令我满怀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