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长途旅行

第一章 长途旅行

又有两辆马车驶到了彼得罗夫斯考房屋的台阶前。一辆是轿车,米米、卡清卡、琉宝琦卡和一个女仆人坐在里边,管事雅考夫自己坐在驾驶台上。另一辆是半篷车,是我和佛洛佳和新近从代役租地上找来的听差发西利所坐的。

爸爸也要在我们几天之后到莫斯科去,他光着头站在台阶上,向轿车窗子和半篷车画十字。

“好,基督保佑你们!动身吧!”雅考夫和车夫(我们用自己的马车上路)脱了帽子,画了十字:“走吧!上帝保佑!”轿车和半篷车的车身开始在不平的路上颠动了,大道上的桦树一棵一棵从我们身边跑过去了。我一点也不悲哀,我的精神视线不是在我所离开的事物上,而是在等待着我的事物上。痛苦的回忆直到那时还充盈着我的想象,离开了那些和痛苦的回忆有关的事物愈远,这些回忆愈失去它们的力量,并且迅速地被充满着活力、生气、希望的生活意识的快乐情绪所代替了。

我很少过过几天日子,像我们旅途中的四天这样的——我不说快活,我还不知何故觉得贪求快活是难为情的,而是这样的愉快、舒服。在我眼前没有了我母亲卧房的关闭的门(我一走过那里就要战栗的),没有了那关闭的钢琴(不但没有人走到那里去,而且我看到它便有一种恐惧),没有了丧服(我们都穿平常的旅行服装),也没有了那一切令我生动地想起我的不可补救的损失,并使我因为怕侮辱她的忆念而提防任何生活表现的东西。相反,现在新的美丽地方与事物不断地吸住了分散了我的注意,春天的自然界在我的心灵中引起了高兴的情绪——对目前的满足与对未来的光明希望。

早晨很早很早的时候,无情的而且——就像一向担任新职务的人们那样——过分热心的发西利拉开了我的被,说一切都准备好了,而且是动身的时候了。无论你怎样紧缩,装睡,发怒,好把你的甜蜜的早觉即使是延长一刻钟,但是凭发西利的坚决的脸色,你会看出他是不讲情的,并且准备把被再拉开二十次,于是你跳起来,跑到院子里去洗脸。

门廊上的茶炊已经滚沸了,驾马的米其卡,脸红得像虾子,正在吹火。外边潮湿而有雾,好像是有气味的肥料堆上发出了水汽。太阳用明亮愉快的光芒照耀着东方的天空和院子四周的宽大棚屋的闪着露水反光的草顶。在棚屋的下边可以看见我们的系在马槽旁边的马,还听得到它们匀调的嚼食。天亮之前在干肥料堆上睡过觉的毛茸茸的黑狗,懒懒地伸直身体,摇动尾巴,缓步地走向院子的另一边。一个勤快的农妇打开咿呀的门,把沉思的牛赶上街,街上已经听到畜群的踏践、啼鸣、咪叫。她和尚有睡意的邻人交谈了几句。非力卜把衬衣袖子卷起,用辘轳从深井里扯出水桶,溅泼着清水,把水倒入橡木槽里。在它的旁边,睡醒的鸭子已经在水洼里戏水了。我快乐地看着非力卜的尊严的脸和大胡须,他的有力的光手臂上的在他使劲时便显明地隆起的粗筋与肌肉。

屏墙那边是米米和女孩们睡觉的地方,我们晚间曾经隔着墙谈话,那边有了动作声。玛莎从我们身边跑过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她带着各种东西,极力要用她的衣服遮挡着我们注意。最后门开了,我们被唤去吃茶了。

发西利过分热心,不断地跑进房,时而拿出去这样,时而拿出去那样东西,向我们眨眼,用各种方法要求玛丽亚·伊发洛芙娜早点上路。马都套好了,偶尔弄响马具上的铃子表示它们不耐烦。旅行皮包、衣箱、大小箱匣又装上车,于是我们就了座。但是每次,我们都发现半篷车上的小堆子代替了位子,因此我们怎么也不能够明白,昨天这一切东西怎么都能装得下,我们现在要怎么坐。特别是一个三角盖的胡桃木茶盒,放在半篷车里我的下面,引起了我的极大的愤怒。但发西利说,它会被压坏的。我不得不相信他。

太阳刚刚升到笼罩着东方地平线的密集的白云的上边,我们四周被静穆愉快的光线照亮了。我周围的一切是如此美丽,我的心是如此轻松而宁静……路在干残梗的田地与闪耀着露水的绿野之间,很像一条奇异的宽缎带向前蜿蜒着。路旁偶尔看到一株忧悒的杨柳,或一株胶质小叶子的小桦树,把不动的长影子投在路上的干泥土辙迹与小绿草上……我们的车轮和铃子的单调的响声没有盖住在路旁打旋的云雀的歌声。我们的半篷车上所特有的蠹蚀的布、灰土、某种酸味的臭气被早晨的香气盖下去了。我在内心里感觉到一种愉快的焦急,想做什么事情的愿望。这是真正欢乐的表征。

我在旅馆里没有来得及做祈祷,但因为我屡次注意到,在我因为什么事情而忘记了完成此项仪式的那天便要遇到不幸,我极力想要补救这个疏忽,我脱下帽子,转身对着半篷车的角落,做祈祷,并且在我的外衣下边那样地画十字,让谁也看不到。但成千的各样的事物引去了我的注意,我心不在焉地把同样的祷词一连重复了几遍。

这里,在路旁曲折的小径上,出现了几个慢慢走动的人,她们是女巡礼者。她们的头上裹着脏披巾,她们背上背着桦树皮的背囊,她们的脚上裹着破碎的脏裹脚布,穿着笨重的草鞋。她们有韵律地摆着手杖,没有转头看我们,一个跟着一个,用缓慢的重步子向前走。我想到这个问题:她们向何处去,为什么去呢?她们的旅行要继续很久吗?她们投在路上的长影子,马上就会和她们所要经过的杨柳的影子相合吗?有一辆四匹驿马的篷车迅速地迎面驰来。两秒钟后,和蔼地好奇地看着我的一些面孔在两阿尔申〔1〕之外闪过去了,不知怎么的,令人觉得奇怪——那些面孔和我没有相同的地方,并且我也许永远不会再看见他们了。

这里,在路的一边跑着两匹流汗的毛蓬蓬的有颈轭而挽革绊在尻带下的马。在它们后边,一个青年车夫骑在马上唱着拖长声音的歌,他的毡帽歪戴在一边耳朵上,他的穿大靴子的腿垂在马的两边,马颈上挂着一个轭弓和偶尔响得几乎听不见的铃子。他的脸和姿势表示着那么多的懒惰而无忧的满意,使我觉得,做一个车夫,在来回旅程中骑着马唱着悲哀的歌,乃是最大的幸福。那里,在山谷的那边的远方,在淡蓝色的天穹之下可以看见一个绿顶的乡村教堂,那里是乡村,绅士的屋子的红顶和绿色花园。谁住在那个屋子里?里边有小孩们、父亲、母亲、教师吗?为什么我们不把车子赶到那个屋子那里去会见它的主人们呢?这里又来了一长列大车子,每辆由三匹肥满的肥腿的马拖着,我们必须顺着路旁才好绕过去。“你们运的是什么?”发西利问第一个赶车的。那人在车横木上悬着大的腿子,挥动着鞭子,用注意的愚蠢的目光向我们看了很久,直到听不见的时候才回话。“你们运的是什么东西?”发西利问另一个赶车的,他用新席子遮着,躺在车子的隔开的前部。一个浅黄发的头,带着红脸和棕黄色胡须,从席子下边伸出一会儿,用轻蔑冷淡的目光向我们的半篷车看了一下,又缩进去了。我觉得,也许是,这些赶车的不知道我们是谁,我们从何处来,向何处去的吧……

有一个半小时光景,我沉湎于各种观察,没有注意到里程标上的斜字。但现在太阳开始在我头上和背上晒得更厉害了,路上灰尘更多了,茶盒的三角盖开始强烈地使我不安,我把姿势改变了好几次。我觉得热、不舒适、无聊。我全部的注意力移转到里程标和它上面的数字上去了,我做着各样的算学计算,看我们何时可以到达下一站。十二哩是十六哩的三分之一,到李卜催是四十一哩,所以我们走了三分之一,还有好多呢?等等。

“发西利,”当我看见他开始在驾驶台上打盹点头时,我说,“让我坐到驾驶台上去吧,好人。”发西利同意了。我们交换了座位,他立刻开始打鼾,那样地伸开肢体躺卧着,使得半篷车再也没有容纳别人的余地。在我面前,从我所坐的高处,展开了一幅极美丽的图景:我们的四匹马,涅如清斯卡亚、副执事、左辕马、药剂师,它们被我熟悉到每匹马的特性的最小的细节和差异。

“非力卜,为什么副执事今天是在右边不在左边?”我有些胆怯地问。

“副执事吗?”

“涅如清斯卡亚一点也不在拖!”我说。

“副执事不能套在左边,”非力卜说,并不注意我后边的话,“它不是那种套在左边的马,在左边的马要是那样的马,总之,是一匹马,而它不是那样的马。”

说着这话,非力卜向右边弯着腰,用全力勒着缰绳,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开始从下向上地鞭打可怜的副执事的腿和尾巴,虽然副执事尽了一切的努力,把整个的半篷车拖向一边。非力卜直到他觉得需要休息时,才停止了那种方式。他为了某种不可知的理由,把他的帽子拉向一边,虽然帽子在他头上一直到那时候是戴得很紧很好的。我乘那个有利的时机,要求非力卜让我赶车。他先给了我一个缰绳,然后又给了一个,最后把全部六个缰绳和鞭子都交给我了。我是十分荣幸。我极力模仿非力卜的一切,问他,好不好?但通常结果是他对我不满意:说一匹马拖得太出力,另一匹马一点不在拖,最后他把胛肘伸到我前面,夺去了我的缰绳。热气继续增加着,云朵像肥皂泡一样开始向上越飘越高,凑到一起,呈暗灰色。从轿车窗里伸出来了一只拿着一个瓶子与一个小包的手,发西利惊人灵活地在行驶中从驾驶台上跳下来,给我们送来了克法斯酒和奶酪干。

在一个陡斜的坡子上,我们都下了车子,有时争先地跑到桥边。而发西利与雅考夫,放了一个轮煞在轮子上,在两边用手抓住轿车,好像假使轿车倒的话,他们能够扶住它。后来,得到米米的许可,佛洛佳和我进了轿车,琉宝琦卡和卡清卡坐上了半篷车。这个变换使了女孩们大为满意。因为,如同她们正确地所说的,在半篷车里快乐得多了。有时,在日间正热的时候、穿过树丛时,我们落在轿车的后边,采集一些绿枝,用它们在半篷车上搭亭子。行动的亭子用全力追赶轿车,那时琉宝琦卡便用最尖锐的声音喊叫,这是在每次使她大为满意时她所必做的。

但这里是我们要吃饭休息的乡村。已经闻到了乡村的气味——烟、烟脂、薄饼的气味——听到了话声、脚步声、车轮声,车铃已经不像它们在空旷的田野上那样地响着。在两边闪过了一些草顶的农舍和它们的小小的雕花的木台阶和小窗子上的绿色和红色窗板,有几处的窗子里伸出了好奇的妇女的头。这里有农家的男女孩子,只穿衬衣,他们睁大眼睛,伸出手臂,不动地站在一个地方,或者,不顾非力卜的威胁的姿势,在灰尘里用光脚的迅速的小步子跑在我们车子的后边,力求爬上绑在车后的箱子。现在两个棕黄发的旅馆主人从两边向我们车子跑来,用动人的言语与手势竞相极力招揽旅客。“哗!”门响了,车上的横木碰上了门柱,我们驾车进了院子。四小时的休息与自由!

〔1〕1阿尔申合0.7公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