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伊文家
想到目前必要的拜访我觉得更不舒服。但在拜访公爵之前，按照路线，应该先到伊文家。他们住在特维尔斯卡街的又大又漂亮的房子里。我不无恐惧地走上了有执杖的司阍守卫着的大门台阶。
我问他：“在家吗？”
“您要看谁？将军的儿子在家。”司阍向我说。
“将军自己呢？”我勇敢地说。
“必须通报。要怎么说呢？”司阍问并且摇响了铃子。听差的穿长靴的脚在楼梯上出现了。我自己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胆怯。我向听差说，他不要通报将军，我要先去见将军的儿子。我上楼时，在大楼梯上我觉得，我变得非常小（不是按照这字的转用的意义，而是实在的意义）。当我的马车驶到大门口时，我曾感到同样的情绪，我觉得马车、马和车夫都变小了。当我进去看他时，将军的儿子躺在沙发上睡觉，面前有一本打开的书。他的教师福劳斯特，仍旧留在他家里，跟在我后边用英勇的步子走进房，唤醒了他的学生。伊文看到我，并且表示特别的欢喜，我注意到，他同我说话时，看着我的眉毛。他虽然很客气，我却觉得，他是像公爵小姐那样在接待我，他既不觉得对我有特别的倾慕，也不需要和我结交，因为他大概有他的别的交际团体。我设想这一切，主要因为他看我的眉毛。总之，虽然我觉得承认这个是不愉快的，他对我的态度几乎就像我对依林卡的态度。我开始有了愤慨的心情，注意伊文看人时的每个目光，当它和福劳斯特的眼睛交遇时，我认为那是问：“为什么他来看我们呢？”
和我谈了一会，伊文说，他的父亲和母亲都在家，我是否想要一道去见他们。
“我马上就穿好衣服了。”他说，走进另一个房间，虽然在他的房间里他是穿得好好的——新礼服与白背心。过了几分钟，他穿了全扣了扣子的制服走进来，于是我们一同下楼了。我们所穿过的客厅是极大极高的，并且似乎装饰得华丽，那里有大理石的、金的、裹了纱布的东西和镜子，伊文娜夫人从另一道门和我们同时走进客厅旁边的小房间。她用很友好的亲戚的态度接待我，要我坐在她旁边，同情地向我问到我全家。
我从前眼看见过伊文娜夫人大约两次，现在注意地看她，很欢喜她。她身材高大，清瘦，很白，似乎总是忧愁而憔悴。她的笑容是悲哀然而极其善良的，眼睛是大大的、疲倦的、有点斜视的，这给了她更多的悲哀而动人的表情。她没有弯腰坐着，却不知怎地全身软弱，她所有的动作都是衰颓的。她说话没有精神，但她的声音，和p与n的发音不清，是很可喜的。她没有招待我，我的关于家属的回答，显然，给了她忧愁的兴趣，似乎她听我说话时，悲哀地想起了最好的时光。她的儿子出去了，她向我无言地看了大约两分钟，忽然哭起来了。我坐在她面前，怎样也不能够想出来，我该说什么或做什么。她没有望着我，继续哭着。起初我可怜她，后来我想：“要不要安慰她，并且应该怎么做？”最后我恼怒了，因为她使我处在那么不舒服的地位上。“难道我有这种可怜的样子吗？”我想，“或者她不是故意这么做，为了要知道，我在这种情况里要如何举动吗？”
“现在走开是不合适的，好像我是要逃避她的眼泪。”我继续想着。我在椅子上转过身，至少是要向她提醒我的在场。
“啊，我多么愚蠢啊！”她看了看我，并且极力想笑一下，“常有这样的日子，无缘无故的，就哭起来。”
她开始在沙发上她的身边找手帕，忽然哭得更凶了。
“啊，我的上帝！我总是哭，多么可笑啊。我是那么欢喜您的母亲，我们是那么要好……并且……”
她找到了手帕，用它蒙了脸，继续哭着。我的不舒服的处境又来了，并且继续了好久。我觉得恼怒，更可怜她了。她的眼泪似乎是真诚的，但我总以为，与其说她是哭我的母亲，毋宁说她是哭她自己现在不好了，而在过去的那些时候好得多。假如不是年轻的伊文进来说，老伊文在找她，我不知道这将如何结束。她站起来正想要走出去，这时伊文自己走进房来。他是矮小、结实、白发的绅士，有浓厚的黑眉毛，有全白的剪短的头发，极其严厉而坚决的面部表情。
我站起来，向他鞠躬，但伊文——他的绿燕尾服上有三颗明星勋章——不仅不回答我的鞠躬，而且几乎也不看我一眼，因此我忽然觉得，我不是人，而是什么不值得注意的对象——椅子或窗子，或者即使是人，也是和椅子或窗子没有一点分别的人。
“您还没有写信给伯爵夫人，我亲爱的。”他带着冷淡然而坚决的面色，用法语向妻子说。
“再见，伊尔切恩也夫先生。”伊文娜夫人向我说，忽然有些傲慢地向我点了一点头，并且像她儿子那样地看我的眉毛。我又向她和她的丈夫鞠躬，而我的鞠躬对于老伊文的作用就好像是开窗子或关窗子那样。然而大学生伊文却送我到门口，在路上他向我说，他要转彼得堡大学，因为他的父亲在那里有了官职（他向我提起一个很重要的官职）。
“嗯，无论爸爸想要怎样，”坐上车时，我向自己低语，“我的脚永远不再到这里来了。那个泪人向我看着哭，好像我是什么不幸的东西。而伊文，那个猪，不鞠躬，我要教训他……”我要教训他什么，我确实不知道，但这话却是随口说的。
后来必须常常忍受父亲的训诫，他说，“培养”这个友谊是必要的，并且我不能够要求像伊文那样有地位的人注意像我这样的小孩子。但我却把我的性格维持得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