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何接受这个消息

第三十五章 我们如何接受这个消息

在正式宣布的前一天,家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并且个别地批评这件事。米米整天不出房,并且流泪。卡清卡坐着陪她,直到吃饭时,才带着显然从母亲那里抄袭的气愤的表情走出来。琉宝琦卡,相反,是很愉快的,在吃饭时说她知道一件特别的秘密,但她不向任何人说。

“你的秘密里什么特别也没有,”佛洛佳向她说,并没有同样感到她的满意,“假如你能够认真地想到什么,你便明白,这相反,是很坏的。”

琉宝琦卡吃惊地注意地看他,并且沉默着。

饭后佛洛佳想拉我的手臂,但也许是怕,这好像是情感用事,只触了触我的胛肘,向大厅点了点头。

“你知道,琉宝琦卡是说什么秘密吗?”确信了只有我们俩,他向我说。

我很少和佛洛佳在一起单独地说到什么严肃的事情,所以,发生这种情形时,我们感觉到一种互相的不舒服,并且如佛洛佳所说,眼睛眩晕。但现在,为了回答我眼睛里所表现的窘迫,他注意地严肃地继续看我的眼睛,他的表情似乎说:“此刻用不着发窘,我们仍然是弟兄,应该彼此商量重要的家事。”我了解了他。他继续说:

“爸爸要娶叶皮发诺夫,你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因为我已经听到了。

“可是,这是很不好的。”佛洛佳继续说。

“为什么?”

“为什么?”他恼怒地回答,“有那种结巴舅舅上校和这门亲戚,是很愉快的。虽然她现在好像是善良的并且还不错,但是谁知道她将来是什么样的呢。假定说,对于我们是无所谓的,可是琉宝琦卡不久就要入交际场了。有这样的belle-mère(继母),是不很愉快的,她连法语也说不好,她能够对她抱什么样的态度呢。她是卖鱼妇,如是而已。我们假定说,她是善良的,但她仍然是卖鱼妇。”佛洛佳结束了。显然很满意“卖鱼妇”这个称呼。

听到佛洛佳那么安静地批评爸爸的择配,我虽然觉得奇怪,却认为,他是对的。

“爸爸为什么要结婚呢?”我问。

“这是不明不白的事情,上帝知道。我只晓得彼得·发西利也维支劝他,要求他不娶她,爸爸不想娶她了,但后来他发生了幻想,一种骑士精神——可疑的事情。我直到现在才开始了解父亲,”佛洛佳继续说(他叫他父亲,不叫他爸爸,这刺痛了我的心),“他是极好的人,又仁慈,又聪明,但是那么肤浅、轻率——这好奇怪啊!他不能够冷静地看见妇女。你知道,没有一个妇女是他认识了而不爱的。你知道,米米也是的。”

“你说什么?”

“我告诉你吧,不久之前,我知道了,当米米年轻时,他爱过她,写诗给她,他们当中有了点事情。米米痛苦到现在。”

佛洛佳笑起来了。

“不可能的!”我惊讶地说。

“但主要的,”佛洛佳又继续严肃地说,并且忽然开始用法语说,“我们所有的亲戚将多么满意这件婚事啊!她大概会有小孩们的。”

佛洛佳的正确的意见与先见,是那么使我吃惊,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这时候琉宝琦卡到我们这里来了。

“你们知道吗?”她带着高兴的面色问。

“是的,”佛洛佳说,“但是我奇怪,琉宝琦卡,你已经不是包布里的孩子了,你会高兴爸爸娶一个废物!”

琉宝琦卡忽然显出严肃的面色,沉思着。

“佛洛佳!为什么是废物?你怎么敢这么说阿芙道恰·发西利叶芙娜?假如爸爸要娶她,那么,她当然不是废物了。”

“是的,不是废物,我这么说说罢了,但仍然……”

“用不着说‘但仍然’,”琉宝琦卡生气地插言说,“我没有说过,你所爱的小姐是废物,你怎能这样地说到爸爸和很好的妇女?虽然你是我的哥哥,但你不要同我说了,你不该说。”

“但是为什么不能够批……”

“不能够批评,”琉宝琦卡又打断她,“不能够批评我们的这样的父亲。米米可以批评,但不是你,哥哥。”

“不,你还什么都不懂,”佛洛佳轻蔑地说,“你要明白!一个什么叶皮发诺夫——杜涅琦卡——代替你的死了的妈妈,这好吗?”

琉宝琦卡沉默了片刻,忽然泪涌入了她的眼睛。

“我知道,你是骄傲的人,但是没有想到,你是这么恶毒。”她说过,便离开了我们。

“放进白面包里,”佛洛佳说,做出严肃而又可笑的面色和没有神采的目光,“现在,你同她们讨论吧。”他继续说,似乎责备自己竟那样地忘记了自己,以致决定了赏光地和琉宝琦卡谈话。

第二天气候不好,当我进客厅时,爸爸和妇女们都没有来吃早茶。夜间下了寒冷的秋雨,天上飞驰着夜间流尽雨水的残云,早已升高的、好像明亮的圆盘的太阳,朦胧地照穿了云块。有风,潮湿,寒冷。通花园的门开着,在露台的湿得发黑的地面上,夜雨的积水快干了。开着的门因为风在铁钩子上荡动着,道路是潮湿的、泥泞的,老桦树带着白色的光枝子,灌木、草、刺麻、红酸栗树、叶子的白色面向外翻着的接骨木,都在一个地方摆动着,似乎想要离根而起。从菩提树的路径上飞出了黄黄圆圆的叶子,旋转着,互相追逐着,并且透湿的,落在潮湿的道路上,落在草地的潮湿的暗绿色的再生草上。我的思想,从佛洛佳对这事的观点上,考虑着父亲的婚事。姐姐的,我们的,父亲自己的将来,没有向我显出任何好的地方。这个思想令我愤慨,就是,一个外边的生人,尤其是,一个年轻的妇女,没有任何权利,忽然在许多方面占有别人的地位——谁的地位呢?一个普通的女子,占有亡母的地位,我觉得悲哀,我觉得父亲是越来越不对。这时候我听到他和佛洛佳在侍应室里谈话的声音。我不想要这时候看见父亲,走出了门,但琉宝琦卡来找我,说爸爸在问我。

他站在客厅里,手扶在钢琴上,不耐烦地同时庄严地朝我看着。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我在这全部时期所注意到的那种年轻的幸福的表情,他悲哀。佛洛佳手拿着烟斗,在房中走动。我走到父亲面前,向他问安。

“哦,我的朋友们!”他坚决地说,抬着头,并且是用那种特别的迅速的语气,那是用来说很不愉快的但批评已经太迟的事情的,“我想,你们知道,我要娶阿芙道恰·发西利叶芙娜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从来不想要在你们的母亲死后娶人,但……”他停了一下,“但……但,显然是,命运。杜涅琦卡是善良可爱的姑娘,已经不很年轻了。我希望,你们会欢喜她,孩子们,她已经从心里爱你们了,她很好。现在你们,”他说,转向我和佛洛佳,似乎是急着要说,使我们来不及打断他,“你们已经该要走了,我要在这里留到新年,我要到莫斯科去的,”他又犹豫了,“还带我的妻子和琉宝琦卡一道。”看到父亲似乎害羞和对不起我们的样子,我觉得痛苦了,我更靠近他,但佛洛佳继续吸烟,垂着头,老是在房里徘徊着。

“那么,我的朋友们,这就是你们的老头子想到的事情。”爸爸结束了,脸红着,咳着,把手伸给我和佛洛佳。当他说这话时,他的眼睛里有泪,他向这时候在房间另一头的佛洛佳伸出的手,我看到,微微发抖。这个手发抖的样子令我觉得痛苦,我有了奇怪的思想,它更感动我,这思想就是,爸爸在一八一二年服务过,是大家知名的勇敢军官。我握住了他的大大的有青筋的手,吻了它。他紧紧地握了我的手,忽然饮泣吞声,用双手抱住琉宝琦卡的黑头,开始吻她的眼。佛洛佳装作落了烟斗,偷偷地弯下腰,用拳头拭眼,极力不让人看见,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