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爱情
索斐亚·伊发诺芙娜,我后来知道,是一个那种稀有的中年妇女,她们是为家庭生活而生的,但命运却拒绝了她们这种幸福。并由于这种拒绝,她们忽然决定了把她们心中的为了孩子与丈夫而长久保存的、壮大的、巩固的爱情蓄积宣泄给几个选定的人。这种爱情蓄积在这种老处女心中是那么无穷无尽,虽然选定的人有许多,却还剩下许多爱情,她们把这宣泄给四周所有的人,所有的好人与坏人,只要是她们在生活上所遇到的人。
爱有三种:
(一)美丽的爱;
(二)舍己的爱;
(三)积极的爱。
我不是说年轻男子对于年轻女子的爱情,而且相反,我怕这种柔情,我在生活上是那么不幸,我从来不会在这种爱情中看到一星儿真实,只看到虚伪。在虚伪中肉欲、婚姻关系、金钱、结合或解除的愿望,那样地搅乱了这个情感本身,以致不能够了解任何东西。我是说对人的爱,它按照精神力量的大小,集中在一个人、数个人或倾注在许多人身上,是说对母亲、对父亲、对弟兄、对儿女、对同志、对朋友、对同胞的爱,是说对人的爱。
美丽的爱乃是爱这情绪本身的及其表现的美丽。对于这么爱的人们,所爱的对象,只在引起那种愉快情绪的时候,才是可爱的,这情绪的感觉与表现是他们所享受的。爱好美丽的爱的人们,很少关心互惠,好像它是对于情感的美丽与快乐没有丝毫影响的事情。他们常常改变他们的爱的对象,因为他们的主要目的,只是要经常地引起爱的愉快情绪。为了保持他们心中的这种愉快情绪,他们不断地用最优美的言语,向对象本身,向一切甚至和这爱毫无关系的人,同样地说到他们的爱。在我们的国家,某一阶级的、美丽地爱着的人们,不仅向所有的人说到他们的爱,而且不变地用法语说到它。说起来又可笑又奇怪,但我相信,过去曾有过很多,现在还有很多某种团体的人,尤其是女子,他们对朋友、对丈夫、对儿女的爱,只要假如禁止他们用法语说到它,就立即消失了。
第二种爱——舍己的爱,是爱那种为了所爱的对象而牺牲自己的过程,却毫不注意到这种牺牲对于所爱的对象是好是坏。“为了向全世界、向他或她证明我的忠实,没有任何不愉快的事情,是我不敢去做的。”这就是这种爱的公式。这么爱的人们,从不相信互惠(因为为了不了解我的人而牺牲自己是更有价值),总是病态的,这又加大了牺牲的功劳。他们大都是有恒的,因为他们觉得,失去了他们为所爱的对象而有的牺牲的功劳,是痛苦的,为了向他或她证明自己的忠实,他们总是准备去死,但他们忽略了爱的日常的细小的证明,那是不需要特别自我牺牲的热情的。您是否吃得好,您是否睡得好,您是否愉快,您是否健康,他们觉得都无所谓。即使他们有力量办到,他们也不做任何事情,去为您获得这些设备。但他们只要有了机会,便冒枪弹,投水,赴火,为了爱而憔悴——他们总是准备做这个。此外,倾向于舍己的爱的人们,总是为自己的爱而骄傲,苛刻,嫉妒,怀疑,并且说来奇怪,愿自己的对象有危险,以便拯救他们,愿他们有不幸,以便安慰他们,甚至愿他们有罪恶,以便矫正他们。
您单独和您的妻子住在乡间,她舍己地爱您。你健康,平安,您有您所欢喜的事务。您的钟情的妻子是那么软弱,她既不能照管家事——家事交到仆人的手里去了,又不能照管儿女——他们交到保姆的手里去了,甚至不能做任何她所欢喜的事情。因为她除了您,什么也不爱。她看来有病,但她不愿让您苦恼,不愿向您说到这个,她看来无聊,但是为了您她愿终生无聊。您是那么专心做自己的事(不管它是什么:打猎,读书,农事,办公),看来这要把她弄死了,她看到,这些事情要把您毁灭,但她沉默着,忍受着。但是有一天您病了,您的钟情的妻子忘记了她自己的病,不管您请求她莫徒然让她自己苦恼,她寸步不离地坐在您的床前。您每秒钟感觉到她的同情的目光看您,似乎说:“怎么办呢?我说过的,但我不在乎,我还是不离开您。”早晨您觉得好一点,走进了另一个房间。房间里既无火,也未收拾。汤,您唯一可吃的东西,没有吩咐厨子准备,也没有派人去取药。但您的钟情的妻子因为守夜而憔悴,仍旧用那种同情的目光看您,踮脚行走,低声向仆人发出生疏的不清楚的命令。您想要读书——您的钟情的妻子叹气向您说,她知道您不听她的话,要对她发怒,但她已经惯于此了——您最好不读书。您想要在房中散步——您最好也不做这个。您想要和来友谈话——您最好不说话。晚上您又发热了,您想要睡,但您的钟情的妻子,又瘦又白,时时叹气,在夜半的微明中坐在您对面的椅子上,用极轻的动作、极小的声音,引起您的恼怒与不耐烦的情绪。您有一个仆人,您和他在一起已有二十年,您已对他习惯,他高兴地极好地侍候您,因为他白昼里睡够了并且得到服务的酬报,但她不让他服侍您。她亲自用软弱的生疏的手指做一切,当这些白手指徒然地极力想要打开药瓶,熄灭蜡烛,倒药水,或者唠叨地摸您时,您不能够不抑制着愤怒注视它们。假如您是不耐烦的暴躁的人并且请求她走出去,您的愤怒的生病的耳朵便听到她们在门外如何顺从地叹气,哭泣,向您的仆人低声说些无意义的话。最后,假如您没有死,您的钟情的妻子,在您生病时二十个夜晚未睡觉(她不断地向你提起这个),生病了,憔悴了,受痛苦,变得更加不能做任何事情。而在您处于正常的情况中时,她只用温和的忧闷表现她的舍己的爱,这忧闷不觉地传给了您和四周一切的人。
第三种爱——积极的爱,就是渴望满足所爱的人的一切需要、一切愿望、怪癖,甚至缺陷。这么爱的人总是爱全部的生命,因为他们爱得愈多,他们了解所爱的对象愈多,他们愈容易去爱,即是去满足所爱的对象的愿望。他们的爱很少由文字表现出来,即使表现出来,也不但不是自满的、美丽的,而且是害羞的、难为情的,因为他们总是怕爱得不够。这些人甚至爱所爱的人的缺陷,因为这些缺陷使他们能够满足更多的新的欲望。他们寻找互惠,甚至乐意地欺骗自己,相信互惠,假如有了它,他们便幸福。甚至在相反的情形中,他们也仍旧同样地爱,不但希望所爱的对象有幸福,而且用他们所能有的一切道德的与物质的、大大小小的方法,不断地努力求得它。
就是这种对于姨侄、对于姨侄女、对于姐姐、对于琉宝芙·塞尔盖芙娜,甚至对于我(因为德米特锐爱我)的积极的爱,闪耀在索斐亚·伊发诺芙娜的眼睛里、每句话和每个动作里。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充分重视索斐亚·伊发诺芙娜。但是在这时候,我心中还发生了这个问题:德米特锐极力想要了解爱情和普通的青年了解的全然不同,他眼前总是有可爱的、多情的索斐亚·伊发诺芙娜,为什么他忽然热烈地爱上了不可了解的琉宝芙·塞尔盖芙娜,只承认他的姨母也有良好的品质?显然,“本国无预言家”,这个格言是对的。二者必有其一,或者是每个人的坏处确实比好处多,或者是人对于坏的东西比对于好的东西更容易感受。琉宝芙·塞尔盖芙娜他认识不久,但姨母的爱从他出生时他就体验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