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准备拜访
第二天醒来时,我的第一个思想是我和考尔匹考夫的事情。我又咕噜着,在房间里跑着,但是没有事可做。此外,这天是我住在莫斯科的最后一天,应该按照爸爸的吩咐,到各处拜访。这都由他替我在一张纸上开列了出来。
爸爸对于我们所关心的事,与其说是道德与教育,毋宁说是社会关系。他的断续迅速的笔迹在纸上写了:(一)访伊凡·伊发内支公爵,务必;(二)访伊文家,务必;(三)访米哈益洛公爵;(四)访聂黑流道发公爵夫人与发拉黑娜,假如来得及。当然也要访监护人、校长、教授们了。
德米特锐劝我不要做后面的一些拜访,说这不但是不必要,而且是不适宜的。但其余的应该全在今天去做。其中最使我害怕的是头两个访拜,就是在后边注了“务必”的。伊凡·伊发内支公爵是将军,是老头、富翁,独居。所以,我,十六岁的大学生,应该和他有直接关系,这,我预感到,对于我不会是荣幸的。伊文家也有钱,他们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显要的文职的将军,他在祖母活着时只到我们家来过一次。在祖母死后,我注意到,最小的伊文怕见我们,并且似乎摆架子了。顶大的,我听说,已经读完了法学课程,在彼得堡服务了。第二个,我曾经崇拜的塞尔基,也在彼得堡,是陆军幼年学校里高大肥胖的学生了。
我在青年时期不但不欢喜和自认高过我的人来往,而且,由于经常的对侮辱的恐惧,我全部的精神紧张起来,以便向他们证明我的独立性,我觉得这种关系对于我是痛苦得不可忍受的。然而,不执行爸爸的最后的吩咐,我应该执行前面的来赎罪。我在房间里徘徊着,看着放在椅上的衣服、佩剑和帽子,正准备出门。这时候,格拉卜老头子带了依林卡来贺我。老格拉卜是归化的德国人,口甜得令人难受,专好阿谀,时常喝醉酒。他到我们这里来,多半只是为了求乞什么东西,爸爸有时要他坐在书房里,但从来没有要他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他的卑逊与强求是那么混合着一种外表的善良与他对我们家的惯熟,以致大家认为他似乎对我们全家的眷恋就是他的大功绩,但我却因为什么缘故不欢喜他,并且,当他说话时,我总是为他羞耻。
我很不满意这些客人的来访,也不极力隐瞒自己的不满。我是那么惯于看不起依林卡,他是那么惯于认为我们有权利这么做,以致我有点儿不乐意他也是和我一样的大学生。我觉得,他因为这种平等,在我面前有点难为情。我冷淡地和他们打招呼,不请他们坐,因为这么做我觉得难为情,以为他们不用我请便会坐下的。我吩咐了备车。依林卡是善良的、很诚实的、极不愚笨的青年,但他是所谓思想愚妄的少年。似乎是,没有任何原因,他不断地发生极端的心情——为了任何小事,时而好哭,时而爱笑,时而易怒。现在,他是在后种心情中。他什么也没有说,怨恨地看我和他父亲,只在问他话时,才笑着顺从的勉强的笑容。他已经惯于在这种笑容下边隐藏他的情绪,特别是他为他父亲的羞耻的情绪,这是他在我们面前不能不感觉到的。
“正是那样啊,少爷,尼考拉·彼得罗维支,”老头儿向我说,在我穿衣服时,在房里跟着我走,恭敬地慢慢地在他的粗手指间转动着祖母给他的银鼻烟壶,“我刚刚听儿子说,你那么优越地通过了考试——本来,你的聪明是大家知道的——我马上就赶来道贺了。少爷,要晓得,我常把您扛在肩上,上帝知道,我爱你们全体,就像亲人一样。我的依林卡总是要来看您,他也已经对您习惯了。”
依林卡这时无言地坐在窗前,似乎是看着我的三角帽,几乎察觉不出地、低声地、愤怒地叽咕着什么。
“啊,我还要问您,尼考拉·彼得罗维支,”老头儿继续说,“我的伊牛沙怎么样,考得好吗?他说,他将和您在一起,那么,您不要丢弃他,您照顾他,指示他。”
“是呀,他考得好极了。”我回答,看了看依林卡。他觉得我看他,便红了脸,停止了动嘴唇。
“他今天可以在您这里过一天吗?”老头儿带着那种羞怯的笑容说,好像他很怕我。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他总是和我隔得那么近,而他全身所浸透的烟酒气味没有一秒钟不让我闻到。我觉得苦恼,因为他使我处在那种对他儿子的虚伪的地位上,因为他使我的注意力不能放在那时对于我是极重要的事情上——穿衣服。尤其是,那种跟着我的烈酒气味那么打搅我,以致我很冷淡地向他说,我不能够和依林卡在一起,因为我整天都不得在家。
“但是,爸爸,你想要到姐姐那里去的,”依林卡微笑着,没有看着我说,“我也有事情。”
我觉得更苦恼更难为情了,为了设法缓和我的拒绝,我连忙说,我不得在家,因为我要到伊凡·伊发内支公爵家、考尔娜考发公爵夫人家、伊文家去,就是有那么重要地位的人家去,并且大概要在聂黑流道发公爵夫人家吃饭。我觉得,他们知道了我要到什么重要的人家去,他们便不强求我了。当他们准备要走时,我邀了依林卡下次到我这里来。但依林卡只低语着什么,勉强地笑了一下。显然,他的脚绝不会再到我这里来了。
我在他们之后出去拜访。我早上就要求佛洛佳和我一同出去,免得我单独一个人那么不自如,他拒绝了。借口是,两弟兄同坐一辆轻快车是太感情用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