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女仆房

第十八章 女仆房

我觉得自己是越来越孤独,而我的主要的乐趣是独自沉思和观察。关于我的沉思的对象,我要在下一章里说。我的观察的场主要是女仆房,在这里进行着一个对于我是极有趣而动人的恋爱事情。这个恋爱事件的女角,不用说,是玛莎。她爱上了发西利,当她还在自家的时候,他便认识她,并且那时候就答应了娶她。命运先前把他们分开了五年,又使他们在祖母家会合,但是又使尼考拉(玛莎的叔叔)做了他们互爱的障碍,他不愿听到自己侄女和发西利结婚,他认为他是不适当的不可管教的人。

这个障碍使得先前在态度上冷淡的粗心的发西利忽地爱上了玛莎,他爱得那样,只有穿粉红衬衣的、头发搽香油的、做裁缝的家奴才能够有这样的爱情。

虽然他的爱情的表示是极其奇怪而不合适的(例如他遇见玛莎时,总是极力使她痛苦,或是捏她,或是用手掌打她,或是那么用力地压她,使她几乎不能透气),但他的爱情是忠实的,并且有这件事证明,就是,当尼考拉毅然拒绝他的侄女嫁给他时,发西利开始喝酒浇愁,开始进酒店,不守规矩,总之,他的行为是那么恶劣,以致屡次受到警察局里的可耻的处罚。但这些行为和它们的后果,在玛莎的眼里,似乎是功绩,更增加了她对他的爱。当发西利关在警察局里时,玛莎整天眼泪不干地哭着,向加莎(她对于不幸的爱人们的事件是很开心)诉述她的苦命,并且不顾叔叔的责骂与殴打,暗自跑到警察局去会见安慰她的朋友。

读者,不要轻视我领您去看的这些人。假如在您心中,爱与同情的弦没有松弛,那么在女仆房里便会遇到它们所要反应的声音。无论您愿意或不愿意跟随我,我可正要到楼梯口去了,在那里我可以看到女仆房里所发生的一切。那里是火炉架,上面放着熨斗、破鼻子的硬纸玩偶、盆子、盆架。那里是窗子,上面凌乱地放着一块黑蜡、一卷绸子、一个吃过的青黄瓜和糖果盒。那里是大红桌子,在桌上,在未做完的针黹上放着一个罩了印花布的砖。她坐在桌前,穿着我所欢喜的粉红色麻布衣服,扎着蓝手巾——它特别引我注意。她在缝纫,时而停下来,用针搔头,或调理蜡烛,我看着并且想:“她有明亮的蓝眼睛,浅黄色大发辫和高胸脯,为什么不生下来是小姐呢?好像是她应该坐在客厅里,戴着有粉红缎带的帽子,穿大红绸袍——不是米米所穿的那样的,而是我在特维尔树荫大道所见的那样的。她就在绣花架前做针线,我就在镜子里看她,无论她需要什么,我都替她去做,替她披斗篷,我亲自递送饮食给她……”

发西利在垂在裤腰外边的红色脏衬衫的上面穿着紧窄的礼服,他有多么显得醉态的脸和多么讨厌的身材呀!在他的每一身体动作中,每一脊背弯曲中,我觉得,我看见了他所受的讨厌的处罚之无疑的表征……

“怎么,发夏,又来了?”玛莎说,把针插在垫子上,没有抬头迎接进房的发西利。

“怎么办呢?他哪里会做出好事,”发西利回答,“但愿他决定一个什么办法。不然,我要毁灭了,无缘无故的,全都因为他。”

“您要喝茶吗?”另一个女仆娜姣沙说。

“多谢多谢。可是那个贼,你的叔叔,为什么恨我,为什么?因为我有合适的衣服,因为我的漂亮,因为我的步子。总之,哎——?”发西利摇着手说。

“人应该顺从,”玛莎说,嚼着线,“但您总是……”

“我不能再忍受了,就这样了!”

这时候听到了祖母房里的门的响声和走近楼梯口的加莎的埋怨声。

“当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想要什么的时候,就会满意……可咒的生活,囚犯的生活!但愿一桩,主饶恕我的罪恶吧。”她咕噜着,摇着手臂。

“我向阿加菲雅·米哈洛芙娜敬礼。”发西利说,起来迎她。

“您走开吧!哪有工夫看你的敬礼,”她威吓地望着他回答,“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了?男的要到女仆房里来吗?……”

“我想知道你的健康。”发西利羞怯地说。

“就要死了,我的健康就是这样的!”阿加菲雅·米哈洛芙娜更加愤怒地大声地说。

发西利笑起来了。

“没有可笑的地方,我要你走的时候,你就走开!看吧,脏家伙,也要讨老婆,贱货!喂,走吧,走开吧!”

阿加菲雅·米哈洛芙娜跺着脚走进自己的房里,那么猛力地把门一推,连窗子上的玻璃也震动了。

在分壁那边,好久还可以听到,她继续咒骂一切的东西和一切的人,并且咒自己的生活,扔自己的东西,打她的爱猫的耳朵后边。最后,门开了一条缝,从门缝里跑出来了被拧起尾巴抛掉的可怜的喵喵叫着的猫。

“看来,我下次来吃茶吧,”发西利低声说,“愉快地再见吧。”

“没有关系,”娜姣沙眨着眼睛说,“我正要去看茶炊。”

“但我总要做一个结束,”发西利继续说,娜姣沙刚刚走出房,他便更加靠近玛莎坐着,“或者我直接去到伯爵夫人那里,说出如此如此,或者我抛弃一切,跑到世界的尽头,果真的。”

“我怎么样留下来呢……”

“只有你我舍不得,不然我早——早——已是自由了,果真的,果真的。”

“发夏,为什么你不把你的衬衣带给我洗?”稍停之后,玛莎说,“你看哟,多么脏。”她说,拉着他的衬衣的领子。

这时候楼下祖母的铃声响了,加莎从自己的房间里跑出去了。

“喂,下贱的家伙,你要从她那里得到什么?”她说,把看见了她便连忙站起的发西利向门口拖,“你把女孩子弄到这个地步,你还要缠她。看起来,你这个不要脸的,你要看到她的眼泪才快活。走开。这里不要你的魂来。”她转向玛莎,继续说,“你看出了他的什么好地方?你叔叔今天为他把你打少了吗?不,你总是自己的意思:除了发西利·格鲁斯考夫,什么人也不嫁。呆瓜!”

“是的,我什么人也不嫁,什么人也不爱,哪怕是为了他你把我杀死。”玛莎说,忽然落泪了。

我向玛莎看了很久,她躺在箱子上,用她的头巾拭眼泪,我极力要用种种方法改变我对发西利的看法,我想要找出一个观点,从这个观点上他可以在她看来是那么有吸引力的。但,虽然我由衷地同情玛莎的不幸,我怎样也不能明白,玛莎在我目光中是那么迷人的人物,她怎么会爱上发西利。

“当我长大时,”回到楼上自己房间时,我和自己谈论着,“彼得罗夫斯考田庄要归我,发西利和玛莎要成为我的家奴。我将坐在书房里抽烟斗,玛莎拿着熨斗往厨房里去。我要说:‘把玛莎叫到我这里来。’她来了,没有任何人在房里……忽然发西利进来了,看见了玛莎时,他将说:‘我毁灭了!’于是玛莎也哭了。我将说:‘发西利,我知道,你爱她,她也爱你,这一千个卢布是给你的,娶了她,上帝给你幸福。’我自己将走进起居室。”

无数的思想与幻想,在理性与想象中,不留任何痕迹地通过了,其中有些留下了深深的、敏感的沟痕。因此,常常地,当你记不得思想的本质时,却想起了头脑里有什么好的东西,感觉到思想痕迹,极力使它再现。为玛莎的幸福——这幸福她只能够在她和发西利的结婚中才找得到——而牺牲我自己的情感,这个思想在我的心中留下了那种深深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