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无事
我在堆藏室中过了夜,没有人来看我。直到第二天,即是星期日,我才被移转到课室隔壁的小房间里,又被关闭起来。我开始希望我的处罚限于禁闭,并且在甜蜜酣沉的睡眠、照着窗上凝冻的霜花的明亮太阳以及街道上昼间通常的喧嚣的影响之下,我的思想开始宁静了。但孤独仍然是很难受的。我想走动,向什么人说出我心中所集聚的一切,但在我四周没有一个活的人物。这种情况是更加不愉快了,因为,虽然我觉得讨厌,我却不能够不听到圣·热罗姆在他的房里走动着,十分安心地吹嘘着一些愉快的调子。我充分相信,他一点也不想吹嘘,但他做这个,只是为了折磨我。
两点钟,圣·热罗姆和佛洛佳下楼了。尼考拉送了饭来给我,当我同他说到了我所做的和等待着我的事情,他说:
“哎,少爷!不要愁,事情就会了结的。”
虽然这个格言,后来多次支持了我的坚决精神,那时候给了我一点安慰,但他们不但送给我面包和水,而且是全餐,甚至有点心小圆糕,正是这件事使我用心地深思了。假使他们不送给我小圆糕,那意思便是,他们用禁闭处罚我;但现在却是,我还未受处罚,而只是被当作一个有害的人和别人隔开了,处罚还在将来。当我注神地在解决这个问题时,在我的牢室的锁里有钥匙转动了,圣·热罗姆带着严厉的官派的脸走进了房。
“到祖母那里去吧。”他不看着我说。
在出房之前,我想擦干净我的沾了粉笔灰的上衣袖子,但圣·热罗姆向我说,这是完全不必要的,好像我已经是在那么可怜的精神状态中,我的外表是值不得关心的了。
卡清卡、琉宝琦卡、佛洛佳,在圣·热罗姆拉着我的手臂领我穿过大厅时,带着完全是我们通常看囚犯们在星期一从我们窗下走过时的那种表情看我。当我走到了祖母的圈椅那里,打算吻她的手时,她转过身去,把手藏到外套的下边。
“是的,我亲爱的,”她在很长久的沉默之后向我说,在沉默时,她用那样的目光从头到脚看我,以致我不知道要把我的眼睛和手向哪里放,“我可以说,您很重视我的爱,您是我真正的安慰。圣·热罗姆先生,应我的请求,”她说,拖长着每个字,“担任您的教育,他现在不愿再留在我家里了。为什么?因为您,我亲爱的。我希望,您要知道感谢,”她稍停,又继续用那样的语调说,这语调证明她的话是预先准备的,“感谢他的照管和辛苦,您要能够重视他的功劳,但您,乳臭的孩子,小孩儿,竟敢向他动手。很好,好极了!我也开始以为您不能明白高尚的待遇,对于您要用别的下等的办法了……你马上就求饶,”她指着圣·热罗姆,用严厉命令的口气说,“你听见了吗?”
我向祖母所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圣·热罗姆的上衣,我转过身,没有离开站的地方,又开始觉得心神紧张了。
“怎么?您没有听见我向您说的话吗?”
我全身发抖,但没有离开站的地方。
“考考!”祖母说,想必注意到我所受的内心痛苦了,“考考,”她用与其说是命令的毋宁说是亲切的声音说,“你是这样的吗?”
“祖母!我无论怎样也不向他求饶……”我说,忽然停住,觉得,假如我再说一个字,我便不能约制那阻塞我的眼泪了。
“我命令你,我要求你。你为什么?”
“我……我……不愿……我不能够。”我说,于是集聚在我胸部的被约制的啜注,忽然冲破了阻塞它的障碍,发为不顾一切的泪流了。
“Ç'est ainsi gue vous obéissez'votre seconde mère, ç'est ainsi que vous reconaisscz ses bontés.(你便是这样顺从你的第二个母亲,你便是这样报答她的恩惠。)”圣·热罗姆用悲惨的声音说,“À genoux!(跪下!)”
“我的上帝,假使她看到这个就好了!”祖母说,转过身去,擦着流出的泪,“假如她看见了……一切都更好了。是的,她忍受不了这种悲哀的,她忍受不了的啊!”
祖母哭得越来越凶了。我也哭了,但我不想求饶。
“Tranquillisez-vous au nom du ciel, mme la comtesse.(为了上帝情分您平了气吧,伯爵夫人。)”圣·热罗姆说。
但祖母不再听他的话,她用手蒙了脸,她的啜拉很快地变成了呃噎和神经发作。米米和加莎带着惊惶的脸色跑进房来,发出什么酒精的气味,于是忽然全家有了跑动声和低语声。
“看看您干的事吧。”圣·热罗姆说,领着我上楼。
“我的上帝,我做了什么啦!我是多么可怕的罪犯呀!”
圣·热罗姆向我说了要我进自己的房,他刚刚下了楼,我没有让自己明白我在做什么,便从通达街道的宽楼梯上跑下去了。
我是想完全脱离家庭,抑或是投水自尽,我记不得了。我只知道,为了谁也不看,我用手蒙了脸,顺楼梯越跑越远了。
“你到哪里去?”忽然一个熟识的声音问我,“我正要找你,亲爱的。”
我想从他身旁跑过去,但爸爸抓住我的手臂,严厉地说:
“同我一阵走,你这家伙,你怎么敢动我书房里的公文夹,”他说,领我跟他进了小起居室,“啊?为什么你不作声?啊?”他说,拉了拉我的耳朵。
“别怪我,”我说,“我自己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
“啊,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他重复着,每说一句,拉一拉我的耳朵,“你以后要不要多事了?要不要?要不要?”
虽然我觉得耳朵上非常之痛,我并没有哭,却体验到愉快的道德的情绪。爸爸刚放了我的耳朵,我便抓住他的手,带着眼泪,开始接连吻他的手。
“再打我吧,”我含着泪说,“打凶一点,打痛一点,我是没有用的,我是恶劣的,我是不幸的人!”
“你有了什么事情?”他说,轻轻地推开我。
“不,无论怎样,我不走开了,”我说,抓住他的衣服,“大家都恨我,我知道这个,但为了上帝的缘故,你听我说吧,或者是保护我,或者是把我从家里赶出去。我不能够和他住在一起,他用各种方法尽力侮辱我,命令我跪在他面前,要鞭打我。我不能忍受这个,我不是小孩儿,我忍受不了这个,我要死了,我要自杀。他向祖母说我没有用。她现在病了,她因为我要死了,我……和……他……为了上帝的缘故,鞭打吧……为……什么……要折……磨……”
眼泪塞住了我,我坐在沙发上,不能够再说了,把头垂在他的膝上,那样地哭泣着,我觉得,我应该就在那一顷刻死掉。
“你说什么,孩子!”爸爸同情地向我弓着腰说。
“他是我的暴君……折磨者……我要死了……谁都不爱我!”我几乎不能说话,我发生痉挛了。
爸爸抱着我,把我送进了卧室。我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很迟了,有一支蜡烛点在我的床边,在房间里坐着我们的家庭医生、米米和琉宝琦卡。从他们的脸上看得出,他们因为我的健康而担心。我在十二小时的睡眠之后觉得自己是那么舒服而安适,假如不是我觉得,不让他们相信我的病很重乃是不愉快的事,我就马上要从床上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