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幻想

“今天我要忏悔，清除一切的罪过，”我想，“我永不再……”（在这里我想起了一切最使我痛苦的罪过。）“我每个星期日一定要到教堂里去，然后读《福音书》一小时，然后在我进大学时每月所要领到的二十五卢布之中，我一定要把两卢布半（十分之一）给穷人，并且是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并且不是给乞丐，我要寻找谁也不知道的穷人，孤儿和老妇。”

“我要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大概是圣·热罗姆的），我要自己收拾它，保持异常的清洁。我不要用人替我做任何事情，他本来是和我一样的。然后我每天要步行到大学去（假如他们给我车子，我要把它卖掉，把这笔钱也留给穷人），并且要严格地执行一切（但这‘一切’是什么，我那时怎样也说不出的，但是我深刻地了解并且觉得这‘一切’就是理智的、道德的、不可指责的生活）。我要整理讲演，甚至预先阅读各门功课，这样我将是第一学年的第一名。并且我要写论文，在第二学年我已预先知道一切，我可以直接升入第三学年，这样我十八岁便毕业，得第一名学士学位，得两个金奖章。然后我要通过硕士考试和博士考试，成为俄国的第一个学者……甚至在欧洲我也能成为第一个学者。”我问自己，“那么，以后呢？”但在这里我想起了，这些幻想是骄傲，是罪过，我当天晚上就要向神甫忏悔，于是我回到我的思索的开头。“为了预备讲演，我要步行到麻雀山，我要在那里的树下选一个地方，我要读讲演稿。我有时要带点吃的东西：干酪或者彼道蒂的包子，或者什么别的。我要休息一下，然后开始阅读什么好书，或者画风景，或者奏什么乐器（我一定要学会吹笛子）。然后她也要到麻雀山去散步，有一天她要走到我这里来，问我是谁。我要这样悲愁地看她，我要说，我是一个神甫的儿子，我只是在这里，当我是孤独的，完全孤孤独独的时候，才幸福。她要把手伸给我，要说什么，要坐在我旁边。我们要这样地每天来到这里，要成为朋友，我要吻她……不，这样不好。相反，从今天起，我再也不看女人了。我绝不，绝不再到女仆房里去了，甚至我极力不要走过那里。三年之后，我便不受监护，我一定要结婚。我要特意尽可能地多做运动，每天做体操，这样，当我到了二十五岁时，我将要比拉波还有力气了。我要在第一天‘用伸直的手臂’举半普特〔1〕五分钟，第二天举二十一斤，第三天二十二斤，一直下去，这样，最后，每手可以举四甫特，因此，我要比所有奴仆都有力气了。有谁忽然想要侮辱我或者不敬地说到她时，我要那样地抓住他，只是抓住胸口，我要用一只手把他从地上举起两阿尔申〔2〕，我只是把他举着，让他觉得我的力气，然后把他放下来。但这也是不好的——不，没有关系，要知道我不会伤害他的，只是证明我是……”

但愿他们不要责备我，说我青年时期的幻想是和幼年时期、少年时期的幻想同样的幼稚。我相信，假如我注定了活到高年而我的故事能够赶上我的年纪，我到了七十岁也要完全像现在这样做着幼稚得令人难受的幻想。我将要幻想一个绝妙的玛丽亚爱我这个没有牙齿的老人，正如她爱过马塞卜，幻想我的愚笨的儿子忽然由于什么非常的机会做了大臣，或者，幻想到我忽然有了无数百万的金钱。我相信，失掉这种有益的安慰的幻想力的人和年纪是没有的。但除了一般的特质——幻想的不可能性与魔术性，每个人和每种年纪的幻想都有它们的特性。在我认为是少年的结束与青年的开始那一段时期，我的幻想的基础是四种情绪。第一是对她（一个想象的妇人）的爱，关于她我总是按照同一的意思去幻想，我总是期望在什么地方遇见她。这个她有一点是索涅琦卡，有一点是在盆里洗衬衣时的玛莎——发西利的妻子，有一点是很早的时候我在戏院里我们旁边的包厢里所看见的在白颈项上戴着珍珠的妇人。第二种情绪是想要被爱。我想要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爱我。我想要说出我的名字——尼考拉·伊尔切恩也夫，使大家被这个消息所惊动，包围着我，为了什么事感谢我。第三种情绪是——希望得到异常虚荣的幸运，这希望是那么强力而坚决，以致它变成了疯狂。我是那么相信，由于一种非常的机会，我很快地就要忽然变成世界上最有钱的、最有名的人，因而我不断地对于一种魔术的幸福的东西怀着不安的期望。我总是期望着，它就开始，而我会得到人所能希望的一切，我总是在各处奔忙，以为它已经是在我所不在的地方开始了。第四种和最主要的情绪是自我厌恶与懊悔。但懊悔是和对幸福的希望混合到那样的程度，以致它没有了任何悲哀的地方。我觉得，脱离全部的过去，改变并遗忘过去的一切，完全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和它的一切关系，使得过去不拖累我不拘束我，是那么容易而自然的。我甚至乐于厌恶过去，并且极力把它看得比实在的情形更阴暗。过去的回忆范围愈黑暗，明亮的清朗的现在便突出得愈清朗愈明亮，而未来的虹彩也开展得愈清朗愈明亮。那懊悔的声音和要求完善的热切愿望的声音，是在我的发展的这段时期中我的主要的、新的、心灵的感觉，它替我对于自己、对于人们、对于上帝的世界的见解建立了新的基础。

幸福的、快乐的声音，从那时候起，在那些悲哀的时候，当我的心灵沉默地顺从了尘世虚伪与堕落的势力的时候，有那么多次忽然勇敢地起来反对任何虚伪，无情地暴露过去，向我指示并使我爱光明的现在，并允许将来的福利与幸福——幸福的、快乐的声音啊！难道你将有一天停止响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