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憎恨
是的,这是真正的憎恨情绪,不是那种只在小说里写到而我所不相信的憎恨。那种好像要以损害他人为快事的憎恨,而是这样的憎恶,它引起您对于一个仍然受你尊敬的人的不可遏制的讨厌,令您觉得他的头发、颈子、步态、声音、他的四肢、他全部的动作是讨厌的。同时,一种不可理解的力量让您被他吸引,并且使您心神不安地注意他的最微细的行动。我对圣·热罗姆体验到这种情绪。
圣·热罗姆在我们家里已经住了一年半。现在冷静地批评这个人,我认为他是一个很好的法国人,而且是极端的法国人。他并不愚蠢,很有学问,诚挚地对我们尽着他的职责。但他具有法国人所共有的而与俄国人性格那么相反的显著特质——轻浮的自我主义、虚荣、傲慢、愚昧的自信。这一切我都很不欢喜。不用说,祖母向他说过她对于体罚的意见,他不敢打我们。虽然如此,他却常常用棍子威吓,尤其是对我,他那么可憎地带着那样的音调说“foutter”(打),好像打我就会给他最大的快乐。
我一点也不怕处罚的痛苦,从来没有经验过,但圣·热罗姆或许打我,单是这个思想就把我引入郁郁失望与怨恨的痛苦情况中。
有时候,卡尔勒·伊发内支在发恼时,亲自用尺或吊裤带对付我们。但我想到这个,没有丝毫苦恼。甚至在我现在所说到的那时候(当我十四岁的时候),假如卡尔勒·伊发内支打我,我会冷静地忍受他的殴打。我爱卡尔勒·伊发内支,从我能记得自己的时候便记得他,我惯于把他看作自己家里的人。但圣·热罗姆是一个骄傲的自满的人,对于他我什么感觉也没有,除了所有的大人向我授意的那种非自愿的尊敬。卡尔勒·伊发内支是可笑的老助教师,我从心里爱他,但在我对于社会地位的幼稚概念中,我仍然认为他比我低。圣·热罗姆,相反,是有教养的漂亮的年轻的公子哥儿,极力想要和所有的人保持平等。
卡尔勒·伊发内支总是冷淡地斥责、处罚我们,显然是,他认为,这虽然是必要的,却是不愉快的职责。圣·热罗坶相反,欢喜摆出教师的架子,显然是,当他处罚我们时,他是为了自己的高兴而不是为了我们的好处才这么做的。他自以为了不起。他在最末音缀上用重音,用accent circonflex(抑扬音)所说出的美丽的法语,在我看来,是不可言形地讨厌。卡尔勒·伊发内支发火时,说“傀儡戏”“顽皮孩子”“香槟酒的苍蝇”。圣·热罗姆却用“坏家伙”“下流”等侮辱我的自尊心的词汇。
卡尔勒·伊发内支,使我们面向角落跪着,处罚乃是由于这种姿势所产生的身体疼痛;圣·热罗姆却挺起胸膛,用手做出威严的姿势,用悲惨的声音喊叫:“À genoux, mauvais sujet!(跪下,坏家伙!)”命令我们面向他跪着并且求饶。处罚乃是侮辱。
他们没有处罚我,甚至没有人向我提起我所发生的事。但我不能够忘记我所体验的一切,在这两天的失望、羞耻、恐惧、憎恨。虽然从此以后圣·热罗姆似乎不管我,几乎不注意我,我却不惯于淡漠地看待他。每次我们的眼睛偶然相遇时,我觉得我的目光里表现了太明显的憎恶。于是我连忙做出淡漠的表情,但那时我觉得,他知道我的装假,我便脸红,掉转身了。
一言以蔽之,和他发生无论什么样的关系,我都觉得无法形容地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