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的朋友的知心谈话

第二十二章 和我的朋友的知心谈话

此刻的谈话是在赴库恩采夫的途中的轻快马车上进行的。德米特锐早晨劝我不要去拜访他的母亲,饭后来找我,要带我去玩一整个晚上,甚至在他家所住的别墅里去过夜。直到我们出城以后,污秽的杂色的街道和街心的难受的震耳的噪声,换了广大的田野景色和灰尘道路上车轮的轻轻转动声而春天的芬芳的空气与旷野在各方面包围着我,直到这个时候,我才从各种新的印象与自由意识中稍微清醒过来。它们在这两天把我完全弄糊涂了。德米特锐善交际,温顺,不摆头整理颈巾,不神经质地眨眼,也不眯眼。我很满意我向他所表示的那些高贵情绪,认为,因此他完全原谅了我和考尔匹考夫的可羞的事件,并且不因为那件事而轻视我了,于是我们友好地谈到许多那样的,是在任何情况之下彼此不说的知心话。德米特锐向我说到他那我还不认识的家庭,他的母亲、姨母、妹妹,和佛洛佳与杜不考夫认为是我朋友的情人而称作“棕黄头发”的女子。他带着一些冷淡而严肃的称赞说到他的母亲,似乎目的是在防止对于这个题目的任何反驳。他带着喜悦然而也带着一些宽厚说到他的姨母,关于他的妹妹他说的很少,似乎是羞于和我说到她。但他却兴奋地和我说到棕黄头发的女子,她的真姓名是琉宝芙·塞尔盖芙娜,她是年老的处女,由于什么家庭的关系住在聂黑流道夫家。

“是呀,她是异常的女子,”他说,害羞地脸红着,但更勇敢地看着我的眼睛,“她不是年轻的姑娘了,甚至快要老了,一点也不好看,但要知道,爱美丽是多么愚笨,多么没有意义啊!我不能了解这个,这是那么愚笨。”他说着这话,好像是刚刚发现了最新的、异常的真理。“但那样的灵魂、那样的心肠和节操……我相信,在现在的社会上你找不到类似的女子了。”我不知道德米特锐从谁得来这个习惯,说在现在的社会上好的东西都稀少了,但他欢喜重复这话,这话也有些适合他。“但是我怕,”他宁静地继续说,用他的议论完全抹杀了那些愚笨的爱美丽的人,“我怕,你不能很快地了解她,认识她。她谦恭,甚至拘谨,不欢喜表露她的极好的异常的品质。至于我的母亲,你会看见的,是极好的聪明的妇女,她认识琉宝芙·塞尔盖芙娜已经几年了,却不能够也不想要了解她。我甚至昨天……我要告诉你,当你问我话的时候,为什么我有气。前天琉宝芙·塞尔盖芙娜要我同她去看伊凡·雅考夫列维支,你,想必,听到过伊凡·雅考夫列维支,他似乎是发疯了,但他确实是极好的人。应该告诉你,琉宝芙·塞尔盖芙娜是极信宗教的,十分了解伊凡·雅考夫列维支。她常常去看他,和他谈话,为了穷人把她自己所挣的钱给他。她是异常的女子,你会看见的。哦,我同她去看了伊凡·雅考夫列维支,我很感谢她让我看见了这个极好的人。但妈妈怎样也不想了解这个,把这看作迷信。昨天我平生第一次和母亲有了争吵,并且是很激烈的。”他结束了,用颈子做了痉挛的动作,似乎是想起了他在争吵时所体会的心情。

“哦,你什么想法呢?就是,你怎样的,你什么时候设想,要有什么结果……或者你和她说到未来的事,以及你们的爱情或友谊将要怎样收场吗?”我问,希望引他离开不愉快的回忆。

“你问,我想不想娶她吗?”他问我,又脸红了,但勇敢地转过头来看我的脸。

“啊,真的,”我想,安慰着自己,“这并不坏,我们是大人了,两个朋友,坐在轻快马车里讨论我们的未来的生活。甚至现在任何人,在旁边听到我们,看到我们,也会觉得愉快的。”

“为什么不呢?”在我的肯定回答之后,他继续说,“要知道,我的目的,如同任何聪明人的目的,是尽可能地幸福、舒服。至于我和她,假若在我完全独立的时候她希望这样,我和她在一起,要比和世界上第一美女在一起还要幸福,还要好。”

在这种谈话中,我们竟没有注意到,我们快要到库恩采夫来了,也没有注意到,天上布了云,要下雨了。太阳在右方,在库恩采夫花园的老树上,已经不高了,明亮的红球的一半已被灰色的微微透明的云所遮盖,它的另一半洒射出破碎的如火的光线,异常明耀地照亮了花园里的老树,它们在蓝天的明亮光耀处不动地闪耀着绿色的稠密的树顶。天那边的闪耀与亮光,尖锐地对照着横在我们前面地平线上的小桦树上边的紫色的阴沉的乌云。

稍微再向右些,在灌木与树木那边,可以看见别墅的各种颜色的房顶,其中有的反射着明亮的阳光,又有的带着另一边天空的凄凉气色。左边下面有发蓝的不动的池塘,环绕着灰绿色的柳树,他们模糊地反映在池塘的暗淡的似乎凸起的水面上。在池塘那边的坡地上,展开着休耕的黑田,横截田面的浅绿田界的直线伸达远方,抵到了铅色的暴风雨的地平线。在轻快马车有韵律地走过的柔软道路的两边,多汁的簇簇的燕麦耀眼地发绿,有些地方已经开始长茎了。空中是完全寂静的,有新鲜的气味,树木、叶子、燕麦的翠绿是不动的,并且是异常清洁而明亮。似乎,每片叶子,每根草,都在过它的个别的、充分的、幸福的生活。在路旁我注意到一条黑色小径,它蜿蜒在暗绿色的、已经长得超过四分之一阿尔申的燕麦中,这条小径因为什么缘故令我极其清楚地想起了乡村,并且,因为这个关于乡村的回忆,由于某种奇怪的思想联系,令我极其清楚地想起索涅琦卡,想起我爱她。

虽然有我对德米特锐的全部友谊和他的坦白所给予我的快乐,我却不再想要知道关于他对琉宝芙·塞尔盖芙娜的情感和意向的任何事情了,却极其想要向他说到我对索涅琦卡的爱情,我觉得这是最高级的爱情。但我因为什么缘故不敢向他直接说出我的预想——当我娶了索涅琦卡,住在乡间时,那是多么好,我将有小孩们,他们在地上爬着,将叫我爸爸。当他和他的妻子,琉宝芙·塞尔盖芙娜,穿旅行衣来看我时,我是多么高兴……但代替这一切的,我指着落日,说:“德米特锐,你看,多么美丽啊!”

德米特锐什么也未向我说,显然是不满意,我回答他的大概是使他费了劲的自认,却把他的注意力引到他素常所冷淡的自然界上去了。自然界对他的影响和对我完全不同,它对他的影响与其说是美丽,毋宁说是兴趣,他爱自然界是凭理性而不是用情感。

“我很幸福,”我然后向他说,没有注意到,他显然是专心在他的思想上,对于我所能向他说的话十分冷淡,“你记得,我向你说过一个小姐,我从小就爱她,我今天看见了她,”我神往地继续说,“现在我简直是爱上她了……”

我不管他脸上继续的冷淡表情,向他说到我的爱情以及关于将来结婚幸福的一切计划。奇怪,我刚刚详细地说到我的情感的力量,我立刻便觉得,这个情感开始减退了。

我们转到通达别墅的桦树道上时,遇到了雨。但雨没有把我们打湿。我知道下雨,只是因为有几点落在我的鼻子和手上,有什么东西在桦树的黏润的新叶子上沙沙响,桦树不动地垂着叶茂的枝子,似乎是带着它们的充满道路的强烈香气所表现的快乐,接受了那些清洁的透明的雨点。我们下了马车,好赶快地穿过花园跑到房子那里。但正在门口我们遇到四个妇女——其中两个带着针黹,一个带着书,一个带着小狗——她们快步地从另一边走来。德米特锐立刻把我介绍给他的母亲、妹妹、姨母和琉宝芙·塞尔盖芙娜。她们停了一秒钟,但雨开始越落越大了。

“到走廊上去吧,到那里你再把他介绍一次。”那个被我当作是德米特锐的母亲的妇女说。于是我们和妇女们一同走上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