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落第了
第四十五章 我落第了
第一个考试,微积分考试,终于来到了,但我仍然在一种奇怪的糊涂里,没有使自己明白,有什么东西等候着我。晚上,在和苏亨及别的同学们相处之后,我常常想到,必须改变我的信念中的一些东西,那里面有些东西是不对的,是不好的,但早晨,太阳出来时,我又变为comme il faut了,很满意这个,不希望自己有任何的改变了。
在这种心情中,我去参加第一个考试。
我坐在公爵、男爵、伯爵们坐着的那一边的凳子上,开始和他们用法语谈话(说来奇怪),我没有想到,我马上就要回答我完全不知道的一门学科的问题。我冷淡地看着那些来应考的人,甚至敢于嘲笑几个人。
“哦怎样,格拉卜?”当他从桌前回来时,我向依林卡说,“觉得恐惧吗?”
“我们看您怎样吧。”伊林卡说,他自从进了大学以后,便完全反抗我的势力,我和他说话时他不微笑,并且对我有恶意。
我对依林卡的回答轻视地微笑了一下,虽然他所表现的怀疑使我害怕了一会儿。但是糊涂又掩盖了这个情绪,我仍然是那么精神涣散,漠不关心,甚至我允许了在考试之后(似乎对于我,这是最无意义的事情),立即同э男爵到马切尔恩去小吃。当我和伊考宁一同被喊叫时,我理了理制服的褶子,极冷静地走到考试桌前。
微微的恐惧的冷战,直到那个年轻的、就是在入学试验时考过我的教授,对直地看我的脸,我摸了摸写着问题的信纸的时候,才穿过我的脊背。伊考宁,虽然带着全身的摆动,像他在以前的考试中所做的那样,抽了问题条子,却回答了什么,尽管是很不好。我却做了他在以前的考试中所做的事情,我做得甚至更坏,因为我抽了第二个问题,对这第二个问题,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教授怜悯地看我的脸,用低低的坚决的声音说:
“你不能升二年级,伊尔切恩也夫先生。你还是不来考的好。我们要把这一科清除一下。您也是不来考的好,伊考宁先生。”他说。
伊考宁要求准许重考,好像请求施舍一样。但教授回答说,他在两天之内来不及做完他在一年之内未做的事,他无论怎样也不得升级。伊考宁又可怜地卑屈地请求,但教授又拒绝了。
“可以走了,先生们。”他用同样的低低的坚决的声音说。
直到此时我才决定离开桌子,我开始觉得羞惭,因为我似乎借我的沉默的在场,参加了伊考宁的卑屈的要求。我不记得,我怎样经过大学生们面前穿过大厅,对他们的问题回答了什么,怎样走到门廊,怎样回到家里。我受了侮辱、轻视,我真是不幸。
我有三天没有出房,谁也不见,像在幼年时期一样,在眼泪里寻找慰藉,哭得很凶。我找到了手枪,假如我是很愿意这样,我可以用它自杀的。我想道:依林卡·格拉卜遇见我时,会当面轻视我,并且他这么做,是公平的;奥撇罗夫会因我的不幸而高兴,并且向大家说到这个;考尔匹考夫在雅尔侮辱我,是完全对的;我和考尔娜考发公爵小姐的愚笨的谈话不会有别的效果;等等。生活上一切痛苦的和有伤自尊心的时刻,在我的头脑中连贯地闪过,我极力把我的不幸归罪于人。我想,是谁故意做了这一切,设想了对于我的全部阴谋,埋怨教授们、同学们、佛洛佳、德米特锐,埋怨爸爸送我进大学,埋怨天意让我受到这种耻辱。最后,我感觉到,在知道我的一切人的目光中,我是完全毁灭了,我要求爸爸送我去当骠骑兵,或者到高加索去。爸爸不满意我,但看到我非常悲伤,便安慰我,说,这虽然丢脸,假如我转入别的学科,事情还可以补救。佛洛佳也不觉得我的不幸中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说,在别的科里,我至少不会在新同学面前觉得羞惭。
我们的妇女们根本不懂得,并且不想要或者不能够懂得,考试是什么,不升级是什么,她们可怜我,只是因为她们看到了我的悲伤。
德米特锐每天来看我,总是极其温柔而和顺。但正因为如此,我觉得他对我冷淡了。当他上楼来看我,无言地靠近我坐着,稍微带着医生坐在重病的人床前时的神情,我总是觉得又痛苦又气愤。索斐亚·伊发诺芙娜和发润卡托他带来了我从前所希望的书,并且希望我去看她们。但是正在这种关怀中,我感觉到一种对于一个已经伤心到极点的人的骄傲的、对我是侮辱的垂爱。过了三天,我稍微心安了,但直到下乡之前,我没有离开过家里,总是想着自己的悲伤,闲散地从这间房走到那间房,极力逃避全家的人。
我想了又想,最后,有一次,晚上很迟的时候,我独自坐在楼下,听着阿芙道恰·发西利叶芙娜的华尔兹舞曲,忽然跳起来了,跑上楼,拿出写了“生活规条”的本子,把它打开,我感觉到一刹那的忏悔与道德的热潮。我哭起来了,但已经不是失望之泪了。我恢复了精神,决定重写生活规条,坚决地相信,我要永远不再做任何不好的事,不徒徒地浪费片刻时间,并且永远不改变我的规条。
这个道德的热潮是否维持长久,它是什么,它对我的道德的发展奠定了什么新的基础,我要在青年的更幸福的下半期中再说了。〔1〕
一八五六
〔1〕托尔斯泰原拟写出“成长的四时期”,分为幼年、少年、青年、成年,但第四部没有写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