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庭团体

第四章 我的家庭团体

爸爸这个春天很少在家。但他在家的时候,他是极为愉快,在钢琴上乱弹他的心爱的把戏,做着甜蜜的眼色,捏造关于我们大家及米米的笑话。类如,说格如治亚的太子看见了米米坐车子,并且是那么钟情,以致他向宗教院请求离婚,说我被任命为维也纳大使馆的助理——并且是带着严肃的面孔向我们说这些新闻。他用卡清卡所怕的蜘蛛去吓她,他对于我们的朋友杜不考夫和聂黑流道夫很是和蔼,不断地向我们及客人们说他来年的计划。虽然这些计划几乎是每天变更,并且互相矛盾,但它们却是那么动人,使我们听得入神。而琉宝琦卡不眨眼地对直地看爸爸的嘴,一个字也不出口。有时计划是把我们留在莫斯科进大学,他自己和琉宝琦卡到意大利去两年,有时是在克里米的南边海岸购买田产,每年夏季到那里去,有时是带全家迁移到彼得堡去,等等。但在特别快乐之外,爸爸新近还发生了一个改变,很使我惊讶。他替自己做时髦的衣服——橄榄色的礼服,时髦的有皮脚带的裤子和很合身的长上衣。当他出去做客时,他常常发出极好的香气,尤其是在访一个妇女时,关于她米米说到时总是叹气,并且带着那样的面色,在面色上看得出这样的话:“可怜的孤儿们!不幸的情欲!好,她已经不在了!”等等。我从尼考拉那里知道爸爸这个冬天赌博特别幸运——因为爸爸关于他的赌博什么也没有向我们说过——他赢得异常多,把钱存在当铺里。春天不想再赌了,大概是因为怕不能约制自己,他是那样地想要赶快下乡。他甚至决定了,不等我进了大学,在复活节之后就带女孩们立即到彼得罗夫斯考去,我同佛洛佳后去。

佛洛佳在整个冬季直到春天和杜不考夫是分不开的(对于德米特锐他已开始冷淡了)。他们主要的乐事,按照我听到的谈话所能下的结论,总是在这方面,就是他们不断地喝香槟,乘雪车走过似乎是他们俩一同爱着的小姐的窗下,不在儿童的却在真正的跳舞会中面对面地跳舞。虽然我和佛洛佳是彼此相爱,这最后的一点却把我们分开很远了。我们觉得,在有教师来督教的男孩与在大跳舞会中跳舞的男子之间,差异是太大了,以致不敢互相传达各人的思想。卡清卡已经完全长大了,读了很多小说,而她不久即可出嫁,这思想我觉得已经不是笑话了。但,虽然佛洛佳也是大人,他们却不和好,而且甚至似乎互相轻视。大概,卡清卡独自在家,除了读小说,无事可做时,她多半感到无聊。在有外面的男子时,她便变得很活泼可爱,用眼睛传情,我怎样也不明白她想要借此表示什么。直到后来,在谈话中听她说,女孩子的唯一的可以准许的媚态,就是眼睛的媚态。我才能够向自己说明别人似乎一点也不奇怪的那些不自然的眼睛做态。琉宝琦卡也开始穿长衣服了,因此她的弯曲的腿几乎看不见了,但她还是一个好哭宝,和从前一样。现在她已经不幻想嫁给骠骑兵了,而是嫁给唱歌家或音乐家,她就是带着这个目的热心地学习音乐。圣·热罗姆知道他在我们家里只要留到我的考试的完结,已经在一个伯爵家里替他自己找到了一个位置,此后便有点轻视我们家里的人了。他很少在家,开始抽烟卷,这是当时的大豪举了,他并且不断地在纸片上吹一些快乐的调子。米米变得一天比一天愁闷了,并且似乎自从我们都开始长大时,她便对谁、对任何事情都不做好的指望了。

当我去吃饭时,我在饭厅里只看到米米、卡清卡、琉宝琦卡、圣·热罗姆。爸爸不在家,佛洛佳和同学在自己房里准备考试,要求把饭送到自己房里去。近来桌上的首座大都是米米坐着,我们谁都不尊敬她,而午餐也失去了很多的趣味。午餐已经不像妈妈或祖母在时那样了,那是一种仪式,在一定的钟点把全家集合在一起,把一天分为两半。我们现在敢于迟到了,上第二道菜时才来,在大杯子里喝酒(圣·热罗姆自己做了榜样),在椅子上斜倚着,不终餐就站起,以及类似的自由行动。从此午餐便不像从前那样是每天的、家庭的、快乐的仪式了。在彼得罗夫斯考的情形是多么不同哦,在两点钟的时候,我们就都洗了脸,穿好衣服去用餐。坐在客厅里,愉快地谈着,等候规定的时间。正当侍从房里的钟呼呼响着要敲两点的时候,福卡便在手臂上搭着餐巾,带着庄重而且有点严峻的面色,轻步地走进来。“饭准备好了!”他用响亮的拖长的声音报告。于是大家都带着愉快的、满意的脸,年纪大的在前,年纪小的在后,摆响上浆的裙子,踏响靴子与鞋子,走进餐厅,低声交谈着,就坐在固定的位子上。或者,在莫斯科时的情形也是多么不同哦,我们低声交谈着,站在大厅里铺了布的桌子前,等候着祖母,加夫锐洛已经去向她报告饭摆好了——这时,忽然门打开了,听到了衣服的摆动声与拖脚声,于是祖母戴着有特别紫色花结的帽子,微笑着,或者忧闷地斜视着(要看健康情形如何),从她的房里侧面地缓步走出。加夫锐洛把圈椅送到她那里,椅子都响动了,于是,你觉得,一阵寒冷在脊背上穿过——这是食欲的预兆——便拿潮湿的上浆的餐巾,吃一小块面包,带着不耐烦的快乐的馋欲在桌下搓手,看着冒热气的汤碟,这是仆役长按照阶级、年龄与祖母的厚爱在舀着的。

现在我去吃饭时,不再感觉到任何的欢喜和兴奋了。

米米、圣·热罗姆、女孩们谈到俄国教师穿着多么可怕的靴子,考尔娜考发家公爵小姐们皱边的衣服是怎样的,等等。他们的谈论,从前引起我的衷心的轻视,特别是对于琉宝琦卡与卡清卡,我并不设法隐瞒我的轻视,现在却不会使我脱离我的新的善良的心情了。我是异常地温顺,特别亲善地微笑着听他们说,恭敬地请他们把克法斯酒递给我,同意圣·热罗姆改正我在吃饭时所说的话,他说,说“je puis”要比说“je peux”优美。〔1〕但是应该承认,我觉得有些不愉快,因为没有人特别注意我的温顺和善良。琉宝琦卡在饭后给我看了一张纸,她在纸上写下了她的一切难过,我认为这是很好的,但把自己的一切罪过写在自己心中是更好了,并且“这一切都是不对的”。

“为什么是不对的?”琉宝琦卡问。

“呶,这也是好的,你不了解我。”于是我向圣·热罗姆说了我要去读书,便上楼到自己房里去了。但实际上是在忏悔之前还有一个半小时,我要为全部的生活写一个责任与事务表,在纸上写出我的生活的目的和我要永久遵守不渝的规条。

〔1〕两处法文都是“我能够”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