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大学
婚礼要在两周后举行,但我们的讲课已经开始了,于是我和佛洛佳在九月初到莫斯科去了。聂黑流道夫家也从乡间回来了。德米特锐(分别时,我曾和他约定了彼此通信,不用说,我们一次也没有写过)立刻来看我们,我们决定了,他第二天带我头一回到大学去听讲演。
是明亮的有太阳的日子。
我刚进了讲堂,我便觉得,我的个性在这年轻快乐的人群中消失了,这人群在照进大窗子的明亮的阳光里,在每道门前与每条走廊上喧嚣地动荡着。
知道自己是这广大团体的一员——这感觉是很愉快的。但在所有的这些人当中,我认识的人并不多,我和他们的认识也只限于点头与“您好,伊尔切恩也夫”这话。我四周的人互相握手,推挤,各方面散布着友好的话、笑声、笑话。我处处感觉到团结这个青年团体的那个关系,并且悲哀地感觉到这个关系不知怎地丢开了我。但这只是顷刻的印象。反之,由于这个以及它所引起的恼怒,我甚至立刻认为这是很好的,我不属于这整个的团体,我必须有我自己的团体,正派的人们的团体。我于是坐在第三条凳子上,Б伯爵、э男爵、P公爵、伊文和这一类的人当中其他的人坐在这里,其中我认识伊文与Б伯爵。但这些绅士那样地看着我,使我觉得自己也不完全属于他们的团体。我开始注意我四周所发生的事情。塞妙诺夫,有白色的蓬乱的头发和白牙齿,穿着未扣的礼服,坐得离我不远,搭着胛肘,咬羽毛笔管。考第一名的中学生坐在第一条凳子上,颈子上仍然打着领巾,玩弄着绸背心上的银表钥匙。仍然进了大学的伊考宁,坐在上边的凳子上,他的镶边的蓝裤子遮着整个的靴子,他大笑着,大叫着说,他是在巴尔那斯〔1〕山上。依林卡,令我惊讶,不仅冷淡地而且甚至轻视地向我鞠躬,似乎是要提醒我,在这里我们都是平等的。他坐在我前面,把他的瘦腿特别随便地放在凳子上(我似乎觉得,是对我做的),和别的学生在谈话,偶尔地看我。在我旁边,伊文的同伙在说法语。我觉得这些绅士是异常愚蠢。我从他们的谈话中所听到的每个字,我觉得不但是无意义的,而且是不正确的,ce n'est pas français(简直不是法语),我在心里向自己说。塞妙诺夫、依林卡和别人的姿势、言语、举止,我觉得,是不高贵、不正派、不comme il faut的。
我不属于任何一伙,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不善于和人接近,我愤慨了。我前面凳子上的一个学生在咬指甲,指甲都有红色的肉刺,这令我感觉到那样讨厌,我甚至离开他坐远了。我记得,在这第一天,我心里是很悲哀的。
当教授进来时,大家动了一下,便静默了。我记得,我对教授也发展了我的嘲笑的看法,并且令我吃惊的,是教授用导言开始他的讲演,按照我的意思,这是毫无意义的。我希望这讲演从头到尾是那么聪明,要不能从中抽出一个字,也不能向里面添加一个字。对于这个我失望了,我立刻在我带来的精装笔记本上“第一讲”标题之下画了十八个侧面像,连在一起像一个花环,只偶尔在纸上移动着手,使教授(我相信,他很注意我)以为我是在记录。就是在这个讲演中,我认定了,记录每个教授所说的一切是不需要的,甚至是愚蠢的,我遵守了这个规条直到学程终结。
在以后的讲演中,我不再感觉到那么强烈的孤独了,我认识了许多人,握手了,谈话了,但在我和同学之间,真正的接近仍然因为什么缘故,是没有的,我仍然常常心中感觉悲哀和装假。和伊文与贵族们(大家这么称呼他们)的一伙,我不能相投,因为,我现在记得,我对他们羞怯而粗鲁,只在他们向我鞠躬时,我才向他们鞠躬,显然他们很少需要和我相识。对于大部分的人,这是由于全然不同的原因。我一觉得同学开始对我有好感,我就立刻让他知道,我在伊凡·伊发内支家吃过饭,我自己有马车。我说这一切,只是为了从最有利的方面表现自己,为了同学因此更欢喜我。但相反,几乎每次由于我说出我和伊凡·伊发内支公爵的亲戚关系及马车,令我惊异,这同学忽然变得对我骄傲而冷淡了。
我们当中有一个公费生,奥撇罗夫,是一个温和的、很能干的、热心的青年,他总是把手伸出来像一块木板,不弯手指,也不用手做任何动作。因此爱玩笑的同学们有时也同样地把手伸给他,并且说这个是“小木板式”的伸手。我几乎总是和他并排坐着,常常交谈。我因为奥撇罗夫对教授们的自由的意见而特别欢喜他。他很明白地精确地指出每个教授的教学优点与缺点,甚至有时候取笑他们,从他的小嘴里低声说出的话令我觉得特别奇怪而惊人。虽然如此,他却用细小的笔迹没有例外地、小心地记录一切的讲演。我已经和他相投了,决定了和他在一起预备功课。当我去坐在他旁边我自己的位子上时,他的灰色小近视眼已经开始满意地向我看着了。但是有一次在谈话中,我觉得必须向他说明,我的母亲临死时曾经请求父亲不要把我们送进公费学校,并且我开始相信,一切公费生也许是很有学问,但是在我看来,他们完全是不对的,ce ne sont pas des gens comme il faut(他们不是正派的人),我口吃地说,并且觉得因为什么缘故而脸红。奥撇罗夫什么也没有向我说,但在以后的讲演中,他不先同我问好了,不把他的“小木板”伸给我了,不交谈了。当我坐下时,他把头侧着向记录本弯下来有一个手指那么远,做出似乎在看它们的样子。我诧异于奥撇罗夫的无故的冷淡。但我认为pour un jeune homme de bonne maison(对于良家的青年),向公费生奥撇罗夫讨好是不体面的,我没有睬他,不过,我承认,他的冷淡令我悲伤。有一次我比他先到,因为这个讲演是得人敬爱的教授的,不是常来听讲的学生们也来了,所有的位子都被占了,我坐在奥撇罗夫的地位上,把笔记本放在书桌上,我出去了。回到讲堂时,我看到我的笔记本被移动到后面的凳子上去了,奥撇罗夫坐在我的地方。我向他说,我把我的笔记本放在这里的。
“我不知道。”他忽然脸红了,没有望着我回答。
“我告诉你,我把笔记本放在这里的,”我说,故意开始发火,想用我的勇敢吓唬他,“大家看见的。”我说,环顾别的学生们。虽然许多人好奇地看我,却没有人回答。
“这里的位子不是买定的,谁先来谁坐。”奥撇罗夫说,愤怒地在位子上坐正着身体,用愤怒的目光向我看了一下。
“这表示,你是粗人。”我说。
似乎奥撇罗夫低语了什么,甚至似乎他低声说:“你却是愚蠢的小孩。”但我确实没有听到。但即使我听到了,又有什么用处呢?像manants(乡下人们)吵架,还有别的吗?(我很欢喜这个字——manants, 这是我对于许多混乱关系的回答与解决。)也许我还要说点什么,但这时候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穿蓝燕尾服的教授鞠了躬,匆忙地上了讲台。
然而在考试之前,当我需要笔记时,奥撇罗夫还记得他的诺言,把他的笔记给了我,并且邀我在一起预备功课。
〔1〕希腊神话中诗神阿波隆所住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