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伊发内支公爵

第二十一章 伊凡·伊发内支公爵

“啊,这是尼基兹卡街上最后的拜访了。”我向库倚马说,于是我们赶车到伊凡·伊发内支公爵家去。

经过了几次拜访的考验,我照例地获得了自信,现在我带着很宁静的心情到达公爵家了。忽然我想起了考尔娜考发公爵夫人的话,说我是他的继承人。此外,我在门口看见两辆马车,又感觉到先前的胆怯了。

我觉得,替我开门的老司阍、替我脱下大衣的听差、我在客室里看到的三个太太和两个绅士,特别是,穿普通礼服坐在沙发上的伊凡·伊发内支公爵自己——我觉得,所有的人都看我,好像是看继承人,因此是有恶意的。公爵对我很亲切,吻了我,即是,把又软又干的冷嘴唇在我的腮上亲了一下,问到我的功课、计划,和我说笑话,问我是否还写像在祖母命名日所写的诗,并且说了,要我当天到他那里去吃饭。但他对我愈是亲切,我愈觉得,他待我亲切,只是为了不让人注意到,他是多么不愿意想到我是他的继承人。由于他满口是假牙齿,他有了一种习惯,就是在说话之后,把上唇向鼻子翘着,并且发出轻微的鼻息声,似乎要把这个上唇吸进他的鼻孔。当他现在做着这个时,我觉得,他是自语着:“小孩子,小孩子,没有您我也知道您是继承人,继承人。”云云。

当我们是小孩的时候,我们称伊凡·伊发内支为祖父。但现在,在继承人的身份上,我的舌头不向他转动着说出“祖父”,但说“大人”。如同在座的绅士之一所说的,我觉得是屈辱的,因此,在谈话的全部时间里,我力求怎样也不称呼他。但最使我发窘的是一个年老的公爵小姐,她也是公爵的继承人,住在他家里。在全部吃饭时间,我和公爵小姐并排坐着,我以为,公爵小姐不同我说话,是因为嫉妒我也是公爵的继承人,和她一样。我以为,公爵不注意桌子上我们这边,是因为我们——我和公爵小姐——是继承人,他同样地觉得讨厌。

“是的,你不会相信,我觉得多么不愉快,”当天晚上我向德米特锐说,打算向他自夸,想到我是继承人,我便有憎恶的情绪(我觉得这情绪是很好的),“今天在公爵那里过了整整两小时,我觉得多么不愉快。他是极好的人,对我很亲切,”我说,想顺便使我的朋友觉得,我所说的这一切,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在公爵面前是屈辱的,“但是,”我继续说,“要想到,他们会看我就像那个住在他家的、在他面前行为卑鄙的公爵小姐一样——这个想法是可怕的。他是一个极好的老人,对所有的人是极其仁慈、客气的,但是看他虐待这个公爵小姐,要觉得痛苦的。那些可恨的金钱损害了一切的关系!”

“你知道,我想,和公爵直截了当地说明,要好得多。”我说,“向他说,我尊重他,像一个普通人,但我并不想得到他的遗产,并且请求他,什么也不要留给我,并且说,只在这种情形之下,我才去看他。”

当我说这话时,德米特锐没有哈哈大笑,相反,他沉默了一会儿,想了一下,向我说:

“你知道吗?你是不对的。或者是,你根本不应该推测,别人会想到你就像想到你的什么公爵小姐一样,或者是,假如你推测这个,就应该推测得更远。就是,你知道,他们会把你想作什么,但是这些思想离你是那么远,你轻视它们,并且在这些思想的基础上,你什么也做不出来的。你推测,他们推测你推测……但总之,”他说,觉得他的理论混乱了,“最好是不推测这个。”

我的朋友是完全对的。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凭生活经验,才相信了,有许多东西,似乎很高贵,却应该永远藏在每个人的心中,瞒着所有的人,想到这些东西是有害的,说到它们是更加有害。并且相信了,高贵的话很少是和高贵的行为一致的,单凭这一点,我相信,说出一个好意向是不难的,要实行这个好意向,却是困难的,甚至多半是不可能的。但如何约制自己不表现青年的高贵而自满的热情冲动呢?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想起它们并且惋惜它们,好像惋惜一朵花一样——我不能约制自己,采下了这朵未开的花,后来看见它在地上枯萎并被践踏。

我刚才向我的朋友德米特锐说到金钱损害人的关系。第二天早晨,我在下乡之前,我发现了,我把所有的钱都挥霍在各种画图与烟斗上了。我接受了他提议借给我的二十五卢布钞票作为路费,后来做了他的债户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