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亨与塞妙诺夫

第四十四章 苏亨与塞妙诺夫

我不知道苏亨属于什么阶级,但知道他进过C中学,没有一点财产,并且似乎不是贵族。这时候他十八岁,虽然在外貌上显得大得多。他非常聪明,特别是敏捷:立即了解全部复杂的主题,预见它的所有的部分与结论,在他,是比凭意识去研究产生这些结论的定理,更为容易。他知道,他聪明,他骄傲于这个。由于这种骄傲,他对待所有的人是同等地简单的、善意的。大概是他在生活上有很多的经验。他的热烈的易感受的性格,早已使他经历过爱情、友谊、商业、金钱。虽然是在微小的程度上,虽然是在最低的社会阶层里,但没有一件东西,在他经历了之后他不轻视,他不抱着淡漠与不注意的态度,这是因为他太容易就获得了一切。似乎是,他用那样的热力去做一切新的事情,只是为了达到目的之后轻视他所获得的东西,他的能干的性格,总是使他达到目的,并获得轻视的权利。在科学方面也是这样的,他很少读书,不写笔记,把算学学得极好。当他说,他要难倒教授时,他不是吹牛。他觉得,在他所读的东西里面,有许多无意义的地方,但是,他带着他的性格中所特有的不自觉的实际的欺诈,立即使自己模仿了教授所要求的东西,所有的教授都欢喜他。他对于首长的关系是直率的,但首长也尊重他。他不仅不尊重不欢喜科学,而且甚至轻视那些严肃地研究他已那么容易获得的东西的人。各种科学,如他所了解的,占不了他的才能的十分之一。在他的学生地位上的生活,没有给他任何他能够专心从事的东西,而如他所说的,他的热烈的活动的性格需要生活,于是他沉溺于他的能力所能办到的那种喝酒,他热烈地并且带着“超过自己的能力”去逃避自己的愿望,沉迷于喝酒。现在,在考试之前,奥撇罗夫的话证实了。他有两个星期不见了,所以近来我们在另一个大学生家准备功课。但在第一场考试时,他又苍白,又疲惫,带着颤抖的手,在大厅里出现了,并且很光辉地升入第二年级。

在这个学期的开始,放荡团体中有八个人,苏亨是首领。伊考宁与塞妙诺夫起初也在内,但前者离开了团体,他不能忍受他们在年初所沉迷的狂乱的放荡,第二个离开了,因为他觉得这还不够。起初我们全级的人都带着几分恐怖看他们,并且互相谈到他们的功绩。

这些功绩中的主要人物是苏亨,在学期结束时,是塞妙诺夫。后来大家甚至也带着几分恐怖看塞妙诺夫,当他来听讲演时——这是很少有的——讲堂里便发生了激动。

正在考试之前,塞妙诺夫用最有力的独特的方式结束了他的纵酒生活。由于我和苏亨相识,我是这事的目击者。这就是事情发生的经过。有一天晚上,我们刚刚聚集在苏亨那里,而奥撇罗夫低头看着笔记本,在烛台上的蜡烛之外,他在身边放了一支蜡烛在瓶里,用他的纤细的声音开始读他的详细记录的物理学笔记——女主人就走进房来,向苏亨说,有人送信来给他。

苏亨出去了,不久便垂着头,带着沉思的面色,回来了,他手里拿着打开的在灰色包纸上所写的字条和两张十卢布钞票。

“诸位,一件意外的事情!”他说,抬起头,有点庄重而严肃地看了看我们。

“怎么,收到了借款吗?”奥撇罗夫说,翻着自己的笔记本。

“啊,向下读吧。”有谁在说。

“不行,诸位!我不再读了,”苏亨用同样的声音继续说,“我向你们说,不可理解的事情!塞妙诺夫派一个兵给我二十卢布,这是他在什么时候借的,他写着,假如我想看他,便到兵营里去。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说,看了看我们大家。

我们都沉默着。

“我马上就去看他,”苏亨继续说,“谁想去,我们就去。”

大家立即穿了礼服,准备去看塞妙诺夫。

“这不会是不合适吧,”奥撇罗夫用尖细的声音说,“我们都去看他,好像看稀奇的东西。”

我完全同意奥撇罗夫的话,特别是关于我,我和塞妙诺夫几乎是不相识的,但我是那么乐意知道自己是参与同学的共同的事件的人,并且那么想要看见塞妙诺夫本人,因而对于他的话,我什么也没有说。

“废话!”苏亨说,“我们都去和同学告别,无论他是在什么地方,这有什么不合适呢。废话!谁要去,我们就去。”

我们雇了马车,要兵士和我们一同坐车,我们去了。值班的下士不愿让我们到兵营里去,但苏亨设法劝他,而那个送信的兵带我们走进了一间大的、几乎是黑暗的、被几盏灯微弱地照亮的房里,房内两边的板床上,坐着或卧着穿灰大衣的剃额的新兵。进了营房之后,一种特别的难受的气味与几百个人的鼾声令我吃惊,我跟随着我们的领导人和苏亨。苏亨用坚决的步子在板床之间走在大家之前。我惊惧地看到每个新兵的境况,并且把留在我记忆中的、塞妙诺夫的结实的、有劲的形象,和又长又乱的几乎是白色的头发、苍白的嘴唇、忧郁而明亮的眼睛,结合在每个新兵的身上。在营房的最后角落里,在注了黑油的、里面燃烧的灯芯冒着烟发光的最后的陶壶旁边,苏亨加快了脚步,忽然停止了。

“你好,塞妙诺夫。”他向一个和别人同样剃过额头的新兵说。这个新兵穿了宽大的兵士衬衣,披着灰大衣,连脚坐在板床上,和另一个新兵谈着,吃着什么。这就是他,有剃得极短的白发,剃刮的蓝额头,和永远忧郁的、有力的面部神情。我怕我的目光触怒他,因此回转了身。奥撇罗夫似乎和我们意思一样,站在大家的后边。但是塞妙诺夫的声音,当他用惯常的断续的言语和苏亨及别人寒暄时,完全使我们心安了。我们连忙走上前,我伸出我的手,奥撇罗夫伸出他的手板,但塞妙诺夫更在我们之前伸出他的又黑又大的手,似乎是借此免除我们要向他敬礼的不愉快的感觉。他和寻常一样冷淡地沉着地说话。

“你好,苏亨。谢谢你来了。啊,诸位,请坐。你去吧,库德锐阿施卡,”他转向那个和他谈话吃东西的新兵说,“我们以后再谈吧。请坐吧。什么?令你惊讶吗?苏亨?啊!”

“你没有任何东西使我惊讶,”苏亨回答,坐在板床上他旁边,微微带着医生坐在病人床上时的表情,“假如你现在就是这样来考试,就会令我惊讶了。可是你说吧,你丢到哪里去了,这是怎么的?”

“丢到哪里去了吗?”他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回答,“丢到饭馆酒店里去了,总之,在酒馆里。但诸位请坐吧。这里地方很多,你把腿缩一点吧。”他露出一下他的白牙齿,命令地向一个新兵说。这新兵躺在板床上他的左边,把头枕在手上,带着懒惰的好奇心看着我们。“我放荡,做丑恶的事,也有好事,”他继续说,在说每个断续的句子时改变着有力的面部的表情,“和商人的事件你知道,那个浑蛋死了。他们想赶我,有了钱,全都花了,但这算不了什么。有了无数的丑恶的债务,没有办法还债。哦,就是这些了。”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思想?”苏亨说。

“是这样的:有一次在雅罗斯拉夫里吃酒,你知道,那里是斯托任卡,我和一个商人老爷喝酒。他是新兵站的官商。我说,给我一千卢布,我就去。于是我去了。”

“但是要知道,你是贵族。”苏亨说。

“废话,基锐勒·伊发诺夫欺骗所有的人。”

“基锐勒·伊发诺夫是谁?”

“就是买我的人。”这时,他特别地、奇怪地、滑稽地、嘲笑地闪了闪眼睛,似乎是微笑了一下。“他们得到了大理院的许可。我还是喝酒,还了债,我便去了,就是这些了。当然,他们不能打我。还有五个卢布,也许有战争……”

然后他开始向苏亨说了他的奇怪的不可思议的冒险事件,不断地改变着有力的面部的表情,并且忧郁地闪动着眼睛。

当我们不能在营房逗留时,我们开始和他告别了。他把手伸给我们所有的人,紧紧地握手,没有站起来送我们,说:“诸位什么时候请再来,听说,还要到下个月才赶我们。”他又似乎微笑了一下。但苏亨走了几步又回去了。我想要看他们的告别,我也停下来,看到苏亨从荷包里掏出了钱给他,塞妙诺夫推他的手。然后我看到他们相吻,听到苏亨又走近我们,很大声地说:“再见,头目!大概的,我不毕业,你就要做军官了。”从来不笑的塞诺妙夫,用响亮的、不常有的、令我极感痛苦的笑声,哈哈笑着回答他。我们走出来了。

我们都步行着回家,一路上苏亨沉默着,不断地轻轻地嗅鼻子,用手指捺着时而这边时而那边的鼻孔。到家时,他立即离开了我们,并且就从那天起,他开始喝酒了,一直到考试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