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青年
虽然在我头脑里发生了观念的混乱,在这个夏天,我却是年轻的、无邪的、自由的,因而几乎是幸福的。
我有时,并且是很常常早起。(我睡在露天里,在露台上,朝旭的明亮的斜晖常常弄醒我。)我赶快穿上衣服,在腋下夹着一条布巾和一本法国小说,到离家半哩的桦树荫下的河里去洗澡。在那里我躺在树荫下的草上读书,有时候让眼睛离开书本,看一看在树荫下发蓝色的、被晨风吹得开始荡漾的河面,看一看河彼岸的发黄的裸麦田,看一看淡红色的早晨的光芒越来越低地渲染桦树的白干,桦树一株在一株后边隐藏着,从我这里一直伸展到清洁的树林的远处,我享受着内心里的那种新鲜而年轻的生命力之自觉,这生命力正是大自然界在我四周到处所呼吸着的。当天空有早晨的灰云而我在洗澡后感觉寒凉时,我常常不顺道路到田野与树林中去散步,快乐地让我的脚在新鲜的露水中湿透靴子。这时候我清楚地幻想着最近所读的小说中的主人公们,设想自己时而是司令官,时而是大臣,时而是异常的大力士,时而是热情的人,我带着几分惊惶不断地环顾着四周,希望在空地上或者那边的什么地方忽然遇见她。当我在这样的散步中遇到在工作的农夫农妇时,虽然普通的人对于我是不存在的,我却总是感觉到一种不自觉的强烈的不安,极力不让他们看见我。在天气已热而妇女们还未出来吃早茶时,我常常到果园或花园里去吃业已成熟的那些菜蔬与果子。这事情使我得到一种最大的快乐。我常走进苹果园中,走进高大茂盛稠密的覆盆子树的深处。头上是明亮的炎热的天空,四周是和杂草混在一起的覆盆子树的淡绿色有刺的枝叶。深绿色的刺麻带着细嫩的开花的顶,均匀地向上伸着。宽叶的牛蒡,带着不自然的淡紫色的、有刺的花朵,粗鲁地长得高过覆盆子树,高过我的头。并且有些地方,甚至连同刺麻齐到老苹果树的下垂的淡绿色的枝子,在枝子上边,对抗着炎日,光亮如象牙的圆圆的还是生的苹果正在成熟中。下边一丛小小的、几乎干枯的、没有叶子的、弯曲的覆盆子树向太阳伸着。绿色如针的草和小牛蒡,从去年的为露水所沾湿的叶子下边长出来,在永久的树荫下黏润地发绿,似乎不知道太阳明亮地照耀在苹果树的叶子上。
在这个密林中永远是潮湿的,发散着强烈的经常的阴暗气味,蜘蛛网气味,落在腐烂的地面上业已发黑的苹果气味,覆盆子气味,有时还有树虫的气味。这种虫你会无意地连莓子吃下肚,赶快再吃一颗来解味。再向前走,你惊动了总是栖在这种僻静处的麻雀,听到它们的匆忙的唧唧声,它们的急飞的小翼碰触树枝声,你听到在一个地方的大蜂的嗡嗡声,和小径上什么地方园工傻子阿肯姆的脚步声,和他的永远的咕噜声。你自己想:“不!无论是他,无论是世界上的什么人,在这里都找不到我……”用双手在右边和左边从白色圆锥形小茎上摘取多汁的莓子,快乐地一个一个地吃着。腿上,甚至在膝盖之上,都湿透了,头脑里有些最可怕的胡思乱想,心中连续重复一千次:“二十,二十……七个,七个……”手和透湿的裤子里的腿,都被刺麻戳痛了。穿进密林的太阳的直射的光,已经开始烤晒头颅,吃饭是早已不想了,却仍然坐在密林中,回顾,注听,沉思,机械地采摘并且吃下最好的莓子。
我通常在十点钟后走进客厅,多半是在早茶之后,妇女们坐下做事的时候。第一个窗子上,有放下遮太阳的没有漂白的麻布窗帘,从它的细孔里,明亮的太阳射入那么辉煌的火热的圈子在一切它所碰到的东西上,使眼睛看了它们便觉得难受。在窗子旁边摆了一个绣花架子,在它的白麻布上苍蝇静静地爬着。米米坐在架子旁边,不断地愤怒地摆着头,并且从这个地方移动到那个地方躲避日光。日光忽然从什么地方穿过来,把火热的光线照在她的脸上或手上的时而这个地方,时而那个地方。从有窗框影子的其他三个窗子里映出了一些完整明亮的四边形,在客厅的未上色的地板上,在四边形之一上,米尔卡按照旧习惯,躺卧着,它竖起耳朵,看着在明亮的四边形上爬动的苍蝇。卡清卡坐在沙发上,或编织,或读书,不耐烦地挥动着她的惨白的、在亮光中似乎是透明的小手,或者皱着眉摇头,驱逐一个碰在她的稠密金发中的挣扎着的苍蝇。琉宝琦卡或者把手放在背后,在房中来回走动,等候大家到花园里去,或者在钢琴上弹奏我早已知道了每个音符的曲子。我坐在什么地方,听着音乐或诵读,等候着轮到我自己坐到钢琴前去。饭后我有时会陪姑娘们去骑马——我认为去散步是和我的年龄与社会地位不相宜的。我们的骑马是很愉快的,我在骑马时领她们到不常去的地方和山谷里去。我们有时也遇到冒险的事,在这时候,我表现自己是好汉,姑娘们称赞我的骑马术与勇敢,认为我是她们的保护人。晚上,假如没有客人,我们在阴凉的露台上吃过茶之后,同爸爸在农场上散步之后,我躺在我的老地方,在躺椅上,听着卡清卡或琉宝琦卡的音乐,读着书并且同时如旧地幻想着。有时,当琉宝琦卡弹着什么老调子,我独自留在客室里,不觉地放下书本,从露台的打开的门里望着高大桦树的茂盛的垂悬的枝子。夜影已经开始落在树上,我还望着澄清的天室。天空中,你注意地看着,会忽然出现似乎是灰尘的黄色的点子,又不见了。并且,我听着大厅里传来的音乐声,门的开关声,农妇的声音和回村的牛群声。我忽然清楚地想起娜塔丽亚·萨维施娜、妈妈、卡尔勒·伊发内支,并且我有一会儿感到悲哀。但是我的心灵在那时候是那么充满着生命与希望,这些回忆只用羽翼触到了我,又飞远了。
晚饭后,有时和谁在花园做了夜晚散步之后——我怕独自走过黑暗的小径——我独自去睡在游廊的地上,虽然有无数的蚊子叮我,我却感到极大的快乐。在月圆时,我常常整夜坐在我的床垫上,环顾着亮光与阴影,注听着寂静与声音,幻想着各种事物,主要的是诗的色情的幸福。我那时觉得这是人生的最高级的幸福,我愁闷着,我直到那时才能够想象这个。有时,刚刚大家散去,客厅里的灯光移到楼上的房间里,从那里开始传来妇女的声音与窗子开关的声音,我便走到走廊上,在那里徘徊,热切地听着入睡的家庭的一切声音。在我对于我所幻想的,即使是不完全的幸福,还有极小的、无根据的希望时,我总不能够安静地为自己建立想象的幸福。
听到每个赤脚走路声,听到咳嗽、叹息、窗子的触动、衣服的窸窣声,我便从床上跳起来,偷偷地注听着,窥看着,并且没有显然的理由便兴奋起来。但后来楼上窗子里的灯光熄灭了,脚步声与话声变为鼾声,更夫开始在木板上打更,花园里在窗内照出的红色光线一消失时,就变得更幽暗又更明亮。餐室里最后的火光移进了前厅,射出一条光线在有露的花园里。我从窗子里看见福卡的弯曲的身体,他穿了袄子,手拿蜡烛,向自己的床走去。我常常感觉到这种巨大的兴奋的快乐。在房屋的黑影中从潮湿的草上偷偷走过,走到前厅的窗下,屏住气息,听着男子的鼾声、福卡的哼声。他以为没有人听到他,又听着他的久久地背诵祷文的老迈的声音。终于他的最后的烛光熄灭了,窗子砰然关闭了,我完全单独了,我畏怯地环顾着四周,看看是否有白衣女子在花床边或者在我的床边——于是我快步地跑到游廊上。这时候,我便躺到自己的床上,脸对花园,尽可能地蒙住自己防御蚊子与蝙蝠,看着花园,听着夜晚的声音,幻想着爱情与幸福。
这时一切对我有了不同的意义:老桦树的样子,一方面在月光下闪耀着茂盛的枝子,另一方面把黑影子幽暗地遮盖着灌木与道路,静穆的、华丽的,像声音那样有韵律地增强着的池光;游廊前花上的露水所反射的月光,露台也把优美的影子横映在灰色花床上;池子那边鹌鹑的声音,大路上传来的人声,两株老桦树的低微而几乎听不见的互相摩擦声,我的在被褥下边的耳朵上的蚊子嗡嗡声,碰到树枝落到干枯叶子上的苹果坠地声,蛙的跳跃声,它们有时靠近露台的阶级,而绿色脊背在月光下有点神秘地发亮。这一切对我都有了奇怪的意义——太大的美丽与一种未完成的幸福。现在她出现了,她有又长又黑的发辫,高高的胸脯,永远悲哀而美丽,有袒露的手臂与色情的拥抱。她爱我,我为了她片刻的爱情牺牲我全部的生命。但月亮照在天空,越来越高,越来越亮,池子的像声音那样有韵律地增强着的华丽的光,越来越明亮了,阴影越来越黑了,而光亮越来越透明了,于是,我看着并且听着这一切。有什么东西向我说,她有光着的手臂与热情的拥抱,她远非、远非全部的幸福,对她的爱远非、远非全部的善。我看着高高的圆圆的月亮越久,我觉得真正的美与善是越来越高,越来越纯洁,越来越接近它,接近一切美与善的源流,于是一种未满足的,然而兴奋的快乐之泪,涌进了我的眼睛。
而我仍然是单独的,我仍然觉得,神秘伟大的自然,月亮的有吸引力的明亮的圈子,因为什么缘故,停在淡蓝天空中一个崇高的不确定的地方,同时又无处不在,并且似乎充满着全部无穷的空间。而我,毫无价值的可怜虫,已经被一切下贱的可怜的人类的热情所玷污,但有无穷的强大的想象力与爱情的力——在这些时候,我觉得,自然、月亮、我,都是同一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