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雷雨

第二章 雷雨

太阳西沉了,用它的炎热的斜晖把我的颈子和腮炙得不可忍受,要摸半篷车的晒热的边是不可能的。路上飞起了浓厚的尘雾,充斥在空中,没有一点风来把它吹散。在我们前面,隔着一定的距离,轿车的高大的灰尘的车厢有韵律地摇摆着,在车厢那边时而看到车夫所挥动的鞭子、他的帽子和雅考夫的小帽。我不晓得我自己该怎么办。在我旁边打盹的佛洛佳的被灰尘弄黑的脸,非力卜背部的动作,斜角地跟在我们后边跑着的、我们的半篷车的长影子,都没有给我任何乐趣。我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我所远远注意的里程标上,在原先是散在天边而现在带着凶兆的黑影子,要聚成一大片阴沉的乌云的云朵上。时而传来一声遥远的雷鸣,后面的这个情况比一切都更加强了我的想要赶快到达旅馆的不耐烦。雷雨引起我心中一种不可形容的沮丧与恐惧的难受的情绪。

要到最近的村庄还有十哩路光景。没有一点风,大片的暗紫色的雨云——上帝知道从何处出现的——迅速地向我们飘来了。太阳还未被云朵遮住,明亮地照着它的阴沉的形体,和从雨云到地平线的灰色长条。时而在远处发出闪光,并且传来了低微的轰轰声,它渐渐加强着,逼近着,变成间断的响彻全部天空的轰隆声。

发西利从驾驶台上站起来,拉起半篷车的篷。车夫们穿上他们的外套,在每次雷响时脱下帽子,画十字。马竖起耳朵,张大鼻孔,好像是嗅着迫近的雨云上飘来的新鲜空气。半篷车在灰尘的道路上走得更快了。我觉得畏惧,并且觉得,血在我的脉管里流得更快了。

但现在最前面的云朵开始遮蔽太阳了,太阳最后窥望了一下,照亮地平线上最阴沉的部分,又不见了。四周的一切断然改变了,呈现暗淡的景色。现在杨柳树丛开始战栗了,叶子变成了某种模糊的发白的颜色,明显地衬托在雨云的紫色背景前面。叶子萧萧响着,旋转着,高桦树的顶开始摆宕了,一簇簇的干草飞过了道路。燕子和白胸燕,似乎企图阻止我们,在半篷车四周翱翔,在马的胸下飞过。乌鸦带着散开的羽翼在风里斜着飞,我们扣在身上的皮胸帷的边开始上升,让湿风吹到我们身上,并且鼓动着,碰到半篷车的厢。闪电似乎就在半篷车里发光,令我眼花,在顷刻之间照亮了灰布、它的彩带和缩在角落里的佛洛佳的身体。在同一秒钟,正在我头上,发出了雄伟的轰声,它似乎升得越来越高,并且大螺旋形地越来越扩大,渐渐加强,转成震耳的吼声,使人不觉地打战屏气。“上帝的愤怒!”在这民间的概念中有多少诗意啊!

车轮转动越来越快了!凭着发西利和不耐烦地摆动缰绳的非力卜两人的背,我看到他们也害怕了。半篷车迅速地向山下急驰着,在木桥上轰轰响着。我不敢动,每一瞬息都期待着我们的灭亡。

“哗!”车前横木掉下来了,虽然是有继续不断的震耳的雷鸣声,我们不得不停在桥上了。

我把头依靠在半篷车边上,心神不定,呼吸急促,失望地看着非力卜的粗而黑的手指的动作。他慢慢地套上一个绳圈,调整了挽革,用手掌和鞭柄推动侧马。

我心中忧愁与恐惧的不安情绪随风暴的增遽而加强了。但当那通常是在雷雨大作之前的庄严的寂静来到时,这些情绪达到了那样的程度,假如这情形再经过一刻钟,我相信我一定要死于兴奋了。

正在这时候,桥下忽然走出一个穿脏破衬衣的人,他的脸浮肿而愚蠢,剪短了发的光头摇动着,无肌肉的腿弯曲着,没有手,却是红而鲜明的臂腕对直伸进我们的半篷车。

“老爷!为了基督的缘故,给点东西给穷人吧!”他用虚弱的声音说,在说每个字时,画着十字,并且鞠躬到腰那里。

我不能够表白那时候袭击我灵魂的冰冷的恐怖。寒战透进我的头发,我的眼茫然恐惧地看着乞丐……

沿途散发施舍的发西利指示非力卜绑紧车前横木,直到一切预备妥当,而非力卜收拢缰绳、爬上驾驶台时,才开始从侧边口袋里掏一点东西。但我们刚刚动身,便有一道炫目的闪光,顷刻之间,用火光照亮全部山谷,使马停止,接着是那么震耳的一声雷响,似乎是整个的天穹要塌在我们的头上。风还在加强,马鬃与马尾、发西利的大衣、皮胸帷的边,被吹向同一方向,在烈风中拼命地飘动。一个大雨点沉重地落在半篷车的皮顶篷上……第二点,第三点,第四点,顿然,好像有谁开始在我们头上打鼓,整个四周都响着雨的韵律的响声。凭发西利胛肘的动作,我注意到他在解钱袋。乞丐继续画十字鞠躬,在车轮旁跑着,因此,我以为,要给他钱的。“为基督的缘故,给一点吧。”最后铜币从我们面前飞过,可怜的人在裹着瘦身体的透湿的衬衫里,被风吹得摇摆着,迟疑地在路当中停了一下,在我眼中消失了。

被烈风驱使的斜雨好像是从桶里倒下来的,雨水从发西利的粗毛布大衣的背上流到胸帷上所形成的浊水滩里。灰尘最初凝成泥团,后来变成被车轮搓捻的泥浆。颠簸开始减轻了,浑浊的小溪在泥土辙痕中流动。闪光变得更宽大更苍白了,雷声在雨的韵律响声中不那么惊人了。

但现在雨下得小一些了,黑云开始裂成波状的云朵,在应该是太阳所在的地方更明亮了,穿过乌云的灰白色的边,刚刚露出一块清晰的蔚蓝。一分钟后,一道羞怯的日光已经照在路面的水挂上,在好像是从筛子里漏下来的细雨的直条子上和沿道路的明亮的雨洗的绿草上。一块黑云仍旧同样威胁地遮蔽着对面的天空,但我已经不怕它了。我感觉到不可表达的愉快的情绪,生活上的希望,它迅速地代替了我心中的沉重的恐惧。我的灵魂同焕然一新的快活的自然界一样地微笑着。发西利翻下他的大衣的领子,脱下帽子抖了几下。佛洛佳抛开胸帷,我伸出半篷车外,贪馋地呼吸新鲜而芬芳的空气。明亮的洗净的轿车厢,连同驾驶台与箱子,在我们面前摇荡着。马背、尻带、缰绳、轮箍,都是湿的,在太阳下闪耀着,好像是新油漆的。在路的一边是一望无际的冬麦田,有些地方被浅沟所划割,闪耀着湿土与草木,像一个多荫的地毡,一直展开到地平线上。在另一边,一个杨柳丛,连同榛树及野樱桃的矮树,静静地站立着,好像是在过分的高兴中,慢慢地从洗净的枝子上落下明亮的水点在去年的叶子上。有冠子的云雀,带着快乐的歌声,在各方面打旋着,并迅速地下降。在湿灌木中可以听到小鸟的匆忙动作,从树林中清晰地传来一只布谷鸟的声音。春季雷雨后树林的优美香气,桦树与紫堇的气味,腐叶、蕈子、野桃的气味,是那么迷人,教我不能够留在半篷车上。从车踏板上跳下来,跑到灌木中,虽然我被雨水滴子洒湿,却折了开花的野樱桃枝,用枝子拍我的脸,吸入美妙的香气。甚至不顾到大块的泥土沾在我的靴子上,而我的袜子早已潮湿,我溅着泥浆跑到轿车窗前。

“琉宝琦卡!卡清卡!”我喊叫,递进去几枝野樱桃,“看,多么好看啊!”

女孩子们惊讶喊叫起来。米米喊我让开,不然我一定会被碰倒的。

“但是你闻闻它多么香啊!”我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