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间

第二十八章 在乡间

第二天我和佛洛佳乘驿车下乡。在途中,我心里重温着莫斯科的各种回忆,我想起了索涅琦卡·发拉黑娜,而且是在晚上,当我们走了五个车站的时候。“然而奇怪,”我想,“我在恋爱并且完全忘记了这个,我必须想到她。”于是我开始就像旅途中想人那样地想到她——不连贯,然而清楚。我并且想到,到了乡下之后,我因为什么缘故,认为必须有两天,在全家的人面前显得忧愁而沉思,特别是在卡清卡面前——我认为她是这种事情的大能手,我曾经向她暗示了一点我的心情。但虽然我力求在别人和自己面前装假,虽然故意要学得我所注意到的别人在恋爱时的一切表征,我只在两天之间,并且不是继续地,而是主要地在晚上,想起了我是在恋爱。最后,我刚走上乡村生活与事务的新轨道,就完全忘记了我对索涅琦卡的爱情。

我们在夜里到达彼得罗夫斯考,我睡得那么酣,我既没有看见房子,又没有看见桦树道,也没有看见家里任何人,他们已经分散,早已睡觉了。驼背的老头子福卡,赤着脚,穿了妻子的一件棉袄,手拿蜡烛,替我们开了门上的钩子。看到了我们,他欢喜得发抖,吻了我们的肩膀,匆忙地收拾了他的毡子,开始穿衣服。走过门廊和楼梯时我还没有完全清醒,但在前厅里,门锁、门闩、弯曲的地板、箱子、滴了油脂的旧蜡台、刚刚点燃的又弯又冷的蜡烛芯的影子、永远蒙着灰尘的未拆下的复窗——窗子外边,我记得,长着山楂树——这一切是那么熟识,那么充满着回忆,那么彼此和睦,似乎被一个思想连在一起,使我忽然感觉到这个可爱的旧屋子对我的亲爱。我不觉地发生了一个问题:我和屋子,我们怎么能够这么久彼此不见?于是,我急忙地各处跑着,看看所有的别的房间是否如旧。一切如旧,只是一切变小了,变低了,我似乎变高了,重了,粗了。但我虽然是如此,屋子却快乐地接受我在它的怀抱中,每个地板、每个窗子、梯子的每级、每个声音,唤起了我心中无数的意象、感觉、不复返的幸福的过去的事。我们走进了我们的儿童卧室,一切幼年的恐怖又如旧地隐藏在角落与门口的黑暗处;我们走进了客厅,如旧的安静的、温柔的、母亲的爱,散布在室内一切物品上;我们走进了大厅,嘈杂的、无忧无虑的、儿童的快乐,似乎还留在这个房间里,只等待人去重新使它活跃起来。福卡把我们领到起居室,他在这里为我们铺了床,似乎是,这里的一切——镜子、屏风、旧的木圣像、糊了白纸的墙的每一个不平处——一切说到痛苦,说到死亡,说到永远不会再有的东西。

我们躺下来了,福卡道了晚安,便丢下了我们。

“你晓得妈妈是在这间房里死的吗?”佛洛佳说。

我没有回答他,装作睡着了。假若我要说什么,我就要哭了。我在第二天早上睡醒时,爸爸还没有穿衣服,着软靴与换装服,牙齿里咬着一支雪茄烟,坐在佛洛佳的床上,和他又谈又笑。他带着快乐的耸肩,从佛洛佳的床上跳起来,走到我面前,用他的手拍了拍我的脊背,把腮伸给我,贴上我的嘴唇。

“啊,好极了,谢谢你,外交家,”他带着特有的诙谐的慈爱说,用他的小小的明亮的眼睛看着我,“佛洛佳说,你考得好,好孩子,这好极了。只要你不想做呆事,你也是我的好孩子。谢谢你,亲爱的。现在我们要好好住在这里,冬天也许我们要搬到彼得堡去。只是可惜,打猎结束了,不然我们让你们乐一下了。哦,你能够用枪打猎吗,佛尔皆马尔?野物多极了,我或许什么时候自己和你去一下。在冬天,上帝保佑,我们要到彼得堡去,你们要看看人,发生关系。你们现在是我的大孩子了,我刚才向佛尔皆马尔说过的,你们现在正上路,我的任务已经完结了,你们可以自己走了。假如愿和我商议,就商议,我现在不是你们的爸爸,却是你们的朋友,至少我想要做你们的朋友、同伴,在我所能够的地方,做顾问,没有别的了。这按照你的哲学,会怎么样呢,考考?啊?是好是坏?啊?”

不用说的,我说这好极了,并且确实觉得是这样的。这天爸爸有一种特别动人的愉快幸福的表情,这种对我的就像对平等的人、对同伴一样的新关系,更使我爱他了。

“啊,告诉我吧,你看过所有的亲戚吗?到过伊文家吗?看见了老头子吗?他向你说了什么?”他继续地问我,“看了伊凡·伊发内支公爵吗?”

我们没有穿衣服,谈得那么久,太阳已经开始离开起居室的窗子了,雅考夫(他好像还是那么老,还是那么在背后摇动手指,说“仍然”)走进我们的房间,向爸爸说,小马车已经预备好了。

“你要到哪里去?”我问爸爸。

“啊,我倒忘记了,”爸爸带着恼怒的耸肩和咳嗽说,“我应许了今天到叶皮发诺夫家去。你记得叶皮发诺夫小姐——la belle Flamande(美丽的佛拉芒德人)吗?她从前常来看你的妈妈。他们是极好的人。”我觉得,爸爸难为情地耸着肩,走出房。

琉宝琦卡在我们谈话时已经到门口来了几次,老是问:“可以进来看你们吗?”但每次爸爸都隔着门向她大声说:“怎样也不行,因为我们没有穿衣服。”

“没有关系!我还看见过你穿换装服的。”

“你看到你的弟弟们不穿裤子,是不行的,”他大声向她说,“他们俩都要去向你敲门了,你满意了吗?去敲吧。就连他们穿这样的便衣和你谈话,也是不礼貌的。”

“你们是多么讨厌啊!那么至少要赶快到客厅里来哟。米米是那么想要看见你们!”琉宝琦卡在门外边大声说。

爸爸刚走,我便赶快穿了大学生礼服,走进客厅。佛洛佳,相反,并不着急,在楼上坐了很久,和雅考夫谈到什么地方有鹑鸡和鹬。我已经说过,他对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如他所说的,都没有他对弟兄、父亲、姐妹的柔情那么怕,他避免任何情感的表露,他趋于相反的极端——冷淡,这常常大大得罪了不知其故的人们。我在前厅里碰见了爸爸,他用迅速的小步子去上车,他穿了新的时髦的莫斯科的礼服,身上发出香气。看见了我,他快乐地向我点了点头,似乎是说:“你看见吗,好极了?”我早上看见的他眼睛里的那种幸福的表情又使我吃惊了。

客室仍旧是明亮高大的房间,有黄色的英国大钢琴,有开着的大窗子,从窗子里可以愉快地看到花园里的绿树与黄红色的小路。和琉宝琦卡及米米吻了之后,我走到卡清卡的面前,我忽然想起,我和她接吻已经不合体统了,我便无言地红着脸停下来。卡清卡,一点也不难为情,把她的白白的小手伸给我,贺我进了大学。当佛洛佳走进客厅,看见卡清卡时,他也发生了同样的情形。我们在一起长大,在这全部的时间里,每天见面,现在,在第一次的分别之后,确实难以决定,我们应该怎么会面了。卡清卡比我们脸红得多了,佛洛佳一点也不发窘,向她微微鞠躬之后,便走到琉宝琦卡的面前,和她也说了几句,并不严肃,然后独自到什么地方散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