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佛洛佳

第二十章 佛洛佳

是的,我愈向下描写我这时期的生活,这对我是愈苦恼愈困难了。我在关于这个时期的回忆中,很少很少发现到那种真正温暖情感的时刻,这情感曾经那么明亮地经常地照耀着我生活的初期。我不觉地想要赶快地越过少年的沙漠,而达到那个幸福的时期。这时候,真正亲切高贵的友情又以明亮的光辉照耀了这段时期的结束,并安置了新的、充满着美与诗的青年时期的开始。

我不要一小时一小时地追随着我的那些回忆,我要迅速地看一下它们当中的最主要的地方。从我的故事所说到的时候,直到我同一个异常的人相接触的时候,这人对我的性格与倾向发生过具有决定性的良好的影响。

佛洛佳几天之内就要进大学了,教师们已经分别地到他这里来。我带着羡慕与不自觉的敬意,听着他敏捷地用粉笔碰响着黑板,说起函数、正弦、坐标等,我觉得这些乃是不可及的大智的表现。但是有一个星期日,在饭后,全体教师聚集在祖母的房间里,佛洛佳当着爸爸和几个客人的面,做大学考试的演习。在演习中,祖母大为欢喜,佛洛佳表现了异常的学问。他们也在若干门学科中问了我几个问题,但我表现得极坏。教授们,显然的,极力要在祖母面前隐瞒我的无知,这更使我害臊了。然而他们很少注意我,我只有十五岁,因此离考试还有一年。佛洛佳只下了楼来吃饭,他许多整日甚至整晚都在楼上读书,不是出于强迫,而是由于自愿。他是极其自尊的,不愿考取中等,却要优等。

但是初试的日子来到了。佛洛佳穿了青铜纽扣的蓝礼服,戴了金手表,穿了漆皮靴。爸爸的小马车赶到阶台前,尼考拉拉开车帷,于是佛洛佳和圣·热罗姆往大学去了。女孩们,尤其是卡清卡,带着高兴的欢乐的面孔,从窗子里看着坐在车里的佛洛佳的匀称的身材。爸爸说:“上帝保佑,上帝保佑。”祖母也挨到窗前,眼中含泪,向佛洛佳画着十字,并且低语着,直到小马车在街角那边不见了的时候。佛洛佳回来了,大家都不耐烦地问他:“怎样?好吗?多少分?”但是从他的快乐的脸上已经可看出是好了。佛洛佳得了五分。第二天,他们带着同样的胜利愿望与恐惧心情送他,带着同样的不耐烦与高兴迎接他。如是地过了九天。在第十天是最后的最困难的考试——圣典,大家都站在窗前,更不耐烦地等着他。已经两点钟了,佛洛佳还没有来。

“我的上帝,啊哟!他们来了!他们来了!”琉宝琦卡贴着窗子玻璃喊叫着。

果然,佛洛佳是和圣·热罗姆并坐在小马车里,但已经不是穿蓝礼服,戴灰帽子,而是穿绣花淡青领子的大学生制服,戴三角帽,腰上挂着镶金的刀了。

“假如你〔1〕活着,就好了!”看见了穿制服的佛洛佳,祖母喊叫一声,便昏倒了。

佛洛佳带着粲然的面孔跑进前厅又吻又抱我和琉宝琦卡、米米、卡清卡,卡清卡脸红到耳朵边。佛洛佳乐而忘形了。他穿了这种制服多么好看啊!淡青领子多么适合他的刚刚出现的黑胡髭啊!他有多么好的细长的腰和高贵的步伐啊!在那个可纪念的日子,大家都在祖母的房里吃饭,人人脸上映出了喜悦。在吃甜点心的时候,仆役长,带着彬然庄严而又愉快的面色,拿来一瓶裹了布的香槟酒。祖母是在妈妈死后第一次喝香槟,喝干了一整杯,贺着佛洛佳,然后望着他,又欢喜得流泪了。

佛洛佳已经单独坐自己的马车出门,招待自己的熟人,抽烟,赴跳舞会。我甚至亲自看见,有一次他在自己的房里和他的熟人喝了两瓶香槟,他们喝每杯酒时祝一些神秘的人健康,并且争论着,谁要得到le fond de la bouteille(瓶底)。不过,他是经常地在家吃饭,饭后如旧地在起居室里坐坐,并且永远神秘地和卡清卡谈着什么。但按照我所听到的——因为我不参与他们的谈话——他们只谈到所读过的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嫉妒、爱情,我怎样也不明白,他们会在这种谈话中找到有趣的东西,为什么他们笑得那么声音尖,争得那么热烈。

在大体上,我注意到,在卡清卡与佛洛佳之间,在幼年友伴的可以了解的友谊之外,还存在着某些奇怪的关系,这把他们和我们分开,并且神秘地把他们俩联系起来。

〔1〕此处系指女性,意即佛洛佳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