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僧院之行
我夜间醒了几次,怕早上睡得太迟,六点钟前就起来了,窗外天刚发白。我穿了衣服和皮靴,皮靴皱了未擦,放在床前,因为尼考拉还没有来拿,我没有祈祷上帝,没有洗脸,平生第一次单独走上街了。〔1〕
在对面,在大房子的绿顶那边,朦胧的寒冷的朝霞发红了。很厉害的春天早晨的严寒把泥土和细流都冻结起来了,刺痛我的脚底,并且刺痛我的脸和手。在我们的横街上还没有马车,我本打算赶快地坐马车往返的。在阿尔巴特街上只伸展着一些载运车,有两个泥水匠交谈着在步道上走过。走了一千步光景,我开始遇见了男人和带着篮子到市场的妇女、去装水的桶,在十字路口走出一个卖包子的人。有一个面包店开门了,在阿尔巴特门我遇到一个车夫老头儿,他在破旧的、缝补过的、浅蓝的、狭长的马车上颠簸着打盹。他一定是半醒半睡的,只向我要了两角钱到僧院来回,但后来他忽然清醒了,当我刚要上车时,他开始用缰端打马,根本从我身边赶过去了。“应该喂马了!不行的,先生。”他低语着。
我好容易劝他停了下来,提议给他四角钱。他停住了马,注意地看我,说:“坐下吧,先生。”我承认,我那时有点害怕,怕他把我带到僻静的街道里去抢我。我抓住他的破外套的领子——因此他的打皱的颈项,在用力地弯曲着的背上,那么可怜地显露出来——上了波浪式的、浅蓝色的、摇晃的座位,于是我们在佛斯德维任卡街上颠簸着。在途中我注意到车子背后藏着一块和车夫外套料子相同的绿布,这情形不知什么缘故使我心安了一点,我不再怕车夫把我带到僻静的街道里去抢我了。
当我们到达僧院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金光灿烂地照亮了教堂的圆顶。阴暗处还很寒冷,但在所有的路面上都淌着又急又浊的细流,马在化冻的泥淖中践踏着。进了僧院的围墙,我问了我所看到的第一个人,我要怎样去找忏悔神甫。
“他的僧房在那里。”经过的僧人向我说,停了片刻,向我指示一个有阶台的小房子。
“多谢多谢。”我说。
僧侣们从教堂里先后地走出来,都看着我,但是他们对我会想到什么呢?我既不是大人,也不是小孩,我的脸没有洗,头须没有梳,衣服上有绒毛,皮靴没有擦并且还有泥。僧侣们看着我,在内心里把我当作哪一类的人呢?他们注意地看我。但我仍然按照年轻的僧人给我指示的方向走去。
一个穿黑道袍的白色浓眉的老人在通往僧室的窄路上遇到我,问我需要什么。
有片刻的辰光,我想说“没有什么”,跑回车子那里,坐车回家。但虽然有垂下的眉毛,老人的脸却引起了信任。我说我要见忏悔神甫,说出了他的名字。
“来吧,小少爷,我领您去,”他说,转回身,显然是立刻猜出了我的情况,“神甫在做早祷,他马上就来了。”
他打开了门,领我穿过整洁的门廊与前厅,从清洁的麻布的地毡上走到僧室。
“就在这里等一下吧。”他带着善意的安慰的表情向我说,然后走了出去。
我所在的这个房间是很小的,收拾得极其整洁。全部的家具是:一个铺了油布的小桌子摆在两扇小折窗之间,窗台上有两盆天竺葵,一个有圣像的架子,架子前面悬着灯,一张圈椅,两张座椅。角落上挂着一个壁钟,它的字盘上画了花,它的铜摆挂在链子上。在有刷过石灰的柱子连接天板的分壁上,有两件道袍挂在钉上,分壁那边大概是床了。
窗子对着两阿尔申外的白墙,在窗子与墙之间有小丛的紫丁香。外边没有任何声音传进房来,因此,在这寂静中,钟摆的均匀的愉快的嘀嗒声似乎是响亮的声音了。
刚刚剩下我一个人在这个安静的角落里时,我所有的过去的思想与回忆都忽然跳出了我的脑子,似乎它们从来不曾有过,我完全沉浸在一种难以表达的愉快的冥想中了。那件衬里破旧的紫花布的发黄的道袍,书的破损的黑皮封面与铜扣,那些暗绿色的花与小心地灌过水的泥土与洗过的叶子,特别是钟摆的单调的若断若续的声音,向我分明地说着一种新的、我直到现在还不知道的生活,一种孤独、祈祷、宁静、和平、幸福的生活。
“过去了许多月,过去了许多年,”我想,“他总是孤独的,他总是宁静的,他总是觉得,他的良心在上帝面前是纯洁的,他的祈祷能被上帝听得到。”我在椅子上坐了半小时,极力想要不动,不出声呼吸,以免破坏那向我说了那许多事情的众音之和谐。钟摆仍旧嘀嗒着,向右边时,声音稍高,向左边时,声音稍低。
〔1〕贵家子弟须严格监督,直至成年。——英译本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