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拉黑娜家

第十八章 发拉黑娜家

因此我单独出门了。第一个拜访,按照地区,是到西夫采维·佛拉绍克街的发拉黑娜家。我有三年光景未见索涅琦卡。我对她的爱情,不用说,早已过去了,但在我心中还有过去幼年爱情的生动而感人的回忆。在过去三年中我有时那么强烈而清楚地想到她,以致我流泪并且觉得我又在恋爱了,但这只继续了几秒钟,没有立刻重新恢复。

我知道,索涅琦卡跟母亲在国外住过两年,并且听说她们从驿车里跌了出来,索涅琦卡的脸被马车的玻璃划破,因此她的相貌似乎很丑了。我在途中清楚地想起过去的索涅琦卡,并且想到我现在和她会面是什么样子。由于她在国外两年,我因而设想她是极高的,有优美的腰身,严肃,自尊,但异常动人。我的想象拒绝了想象她的有伤疤破相的脸。相反,我在什么地方听说过一个热情的爱人,始终忠实于他的恋爱对象,不管那破相的麻子。我极力想到我爱上了索涅琦卡,为了要有始终对她忠实的美德,不管她的疤痕。总之,临近发拉黑娜家时,我并不在恋爱,而是唤起了自己过去的爱情的回忆,准备好了去恋爱并且很希望这样。尤其是因为,看到我所有的在恋爱的朋友,而我是那么落后,我早就觉得羞惭了。

发拉黑娜家是住在小小的清洁的木房子里,入口的前面是院子。听到铃子(这在莫斯科当时还是极少有的)的声音,一个矮小的、衣服清洁的孩子把门替我打开了。他不能够或者不愿意向我说,主人是否在家,于是让我独自留在黑暗的前厅,跑到更黑暗的过道上去了。

我独自在这黑暗的房间里留了好久。房里除了入口与过道,还有一个关着的门。我有几分诧异这房子的阴惨的情形,又有几分以为屋主在国外的人家是应该如此的。过了大约五分钟,大厅的门还是由那个孩子从里边打开了,他领我进了清洁而不华丽的客室,索涅琦卡跟我后边进来了。

她十七岁了。她身材很小,很瘦,有发黄而不健康的面色。脸上的疤痕一点也看不见了,但她的漂亮的凸出的眼睛和明亮的善良愉快的笑容,还是我在幼年时期所知道所爱过的那样。我根本没有料到她是这样的,因此我怎样也不能立即向她吐露我在途中所准备的情感。她把手伸给我,按照英国习惯(这在当时是和门铃同样的稀少)诚恳地握我的手,让我坐在沙发上她的身边。

“啊。我多么高兴看见您哟,亲爱的尼考拉。”她说,带着那么诚恳的乐意的表情,看着我的脸,以致我在“亲爱的尼考拉”这话里,注意到友谊的而非赏光的口气。令我诧异,她在国外旅行之后,比从前更简单,更可爱,更显出亲戚的态度。我注意到有两个疤痕在鼻子附近和眉毛上。但奇妙的眼睛与笑容,和我的记忆完全相合,并且闪耀如旧。

“您变化多大啊!”她说,“完全成了大人了。啊,我呢——您觉得是怎样了?”

“啊,我会认不出您了。”我回答。然而同时我想,我在所有的地方都会认出她的。我又觉得自己是在那种无忧无虑的快乐的心情中,就像五年前我和她在祖母的大厅里跳《祖父舞曲》时那样的。

“怎么样,我很丑了吗?”她震动着小头问。

“不是,一点也不是,你长高了一点,长大了一点,”我连忙地回答,“但相反……甚至……”

“啊,都无所谓了。您记得我们的跳舞、游戏、圣·热罗姆、道啦夫人吗?”我不记得什么道啦夫人,她显然是忘神在幼年记忆的快乐中,把它们弄混了。

“啊,那是多么好的时候哦。”她继续说。同样的笑容,甚至比我留在记忆中的还好的笑容,和同样的眼睛,在我面前闪耀着。在她说话的时候,我有时间考虑我在当时所处的地位,并且认定了,我当时就在恋爱了。我刚刚认定了这个,我的快乐的无忧无虑的心情立即消失了,一种烟雾遮盖了我面前的一切——甚至她的眼睛与笑容。我因为什么而觉得羞耻,我脸红,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现在时候不同了,”她叹了一口气,稍微抬起眉毛,继续说,“一切是坏得多了,我们也更加不好了,是不是,尼考拉?”

我不能够回答,无言地看着她。

“那时的伊文家和考尔娜考发家的人,现在都到哪里去了?您记得吗?”她继续说,有几分好奇地看着我的发红的惊惶的脸,“那时候是多么好啊!”

我仍然不能够回答。

老发拉黑娜夫人的进房,使我暂时脱离了这困难的地位。我站起来,行了礼,又有了说话的能力。但是,由于母亲进房,索涅琦卡却发生了奇怪的改变。她全部的愉快与亲戚态度顿然消失了,甚至笑容也变得不同了,除了高大身材,她顿然成了我在想象中所遇到的那种从国外回来的小姐。似乎这种改变并没有任何理由,因为她母亲笑得同样愉快,在一切动作中表现了老年人的所有的那种温和。

发拉黑娜夫人坐在大圈椅里,向我指示了她旁边的座位。她向女儿用英语说了什么,索涅琦卡立即走出,这使我更加轻松了。发拉黑娜夫人问到我的家属、我哥哥、我父亲,然后向我说起她自己的悲哀——丈夫的丧失,最后,觉得和我没有了什么可说的,便无言地看着我,似乎是说:“假如你现在站起来,行了礼,走开,你就做得很好了,我亲爱的。”但是我发生了奇怪的事情。索涅琦卡带着针黹回到房里,坐在客厅的另一个角落里,因此我感觉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在发拉黑娜夫人说起她丈夫的丧失时,我又想起了我是在恋爱,并且还以为她母亲也许已经猜到了这件事,于是我又受到害羞的侵袭。它是那么强烈,以致我觉得自己连一只手脚也不能够自然地动一动了。我知道,为了站起身走开,我应该想到,把我的脚放在哪里,头要怎么动,手要怎么动,总之,我几乎感觉到我昨天喝了半瓶香槟酒时那同样的情形了。我预感到,我不能控制它们,因此我不能够站起来,并且确实我不能够站起。

发拉黑娜夫人,看到我的红得像红布的脸和完全不动的样子,大概是吃惊了。但我决定了,在这种愚笨的姿势中坐着,胜于冒险不像样子地站起身走出去。我便那样地坐了很久,期望着一个意外的机会使我脱离这个处境。这个机会在一个不好看的年轻人的身上出现了,他带着家人的态度,走进房来,恭敬地向我鞠躬。发拉黑娜夫人站起来,道歉说,她需要和她的homme d'affaires(管事务的人)谈话,用踌躇的表情看我,似乎是说:“假使您想要永远坐在这里,我不会赶您走的。”我费劲地向自己做了异常的努力,站起来了,但是不能鞠躬,由母女的同情目光陪送着,走出去时,我碰了并不挡我道路的椅子,但是我碰了,因为我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这上面,就是不要碰到我脚下的地毯。然而在清洁的空气中——我震动了身体,并且咕噜得那么高,以致库倚马好几次问我“要什么”——这个情绪消失了,我开始很宁静地思索我对索涅琦卡的爱情,以及她和母亲的关系,那在我看来是很奇怪的。当我后来向父亲说到我看出发拉黑娜夫人和女儿的关系不好时,他说:

“是的,她用异常的吝啬来困扰她的可怜的女儿,奇怪啊,”他带着一种超过了只是对于女性亲戚所能有的情感说,“她从前是多么漂亮、可爱、美妙的妇人啊!我不能够明白,为什么她变得这样了。你没有在她那里看见什么秘书吧,俄国太太有秘书,成什么样子啊!”他说,愤怒地离开我。

“看见了。”我回答。

“那么,至少,他本人还好看吗?”

“不,一点也不好看。”

“不可了解。”爸爸说,愤怒地耸着肩膀,并且咳嗽着。

“我现在也在恋爱了。”我这么想,我坐在马车里走得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