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的哥哥
我只比佛洛佳小一年零几个月。我们生长、读书、游戏,总是在一起,我们之间并没有长幼的差别。但是大概正在我所说到的那个时候,我开始明白了,佛洛佳在年龄上、在兴趣上、在能力上都不是我的同伴,我甚至觉得,佛洛佳自己知道他的优先地位而且骄傲于这个。这个信念,也许是无根据的,是由我的自尊心向我引起的,这自尊心在和他每次发生冲突时都受到损伤。他在一切事情上——在游戏、在读书、在争论、在善于处人上——都在我之上,这一切使得我疏远他,并使我感觉到我所不解的道德的痛苦。假如,当他们第一次替佛洛佳做有裥褶的麻布衬衫时,我直率地说出我因为自己没有这样的衬衫而苦恼,我相信,我要觉得舒服些,并且每次他整顿领子时,我也不会以为他这么做只是要令我苦恼了。
最使我痛苦的,乃是我有时觉得,佛洛佳了解我,却极力掩盖这个。
谁不曾注意过一向在一起生活的人们——弟兄、朋友、夫妇或主仆——之间的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一个动作或是一个目光里所表现的那些神秘的静默的态度,特别是在这些人彼此之间不是事事开诚的时候。当他们的眼睛畏怯而踌躇地相遇时,有多少未表现的愿望、思想、怕被人了解的恐惧,是表现在一个偶然的眼色中啊!
但也许是,我的过分敏感与爱好分析在这方面欺骗了我,也许佛洛佳根本没有感觉到我所感觉过的东西。他性急坦白,嗜好有变化。他迷恋于各种各样的事,全心全意地醉心于这些事。
有时忽然地,他对图画产生了爱好:他自己作画,用他所有的钱去买图画,向图画教师,向爸爸,向祖母要求图画;有时,对于装饰他的小桌子的东西产生了爱好,他向全家搜集它们;有时对于他偷偷弄到的小说产生了爱好,他整天整夜地阅读……我不觉地被他的嗜好所引动。但我太骄傲,不步他的后尘,并且太年轻而不够自主,不能为自己选择一个新的道路。但我并不羡慕他的任何地方,像对于他的快乐的高尚的坦白的性格那样,这性格在我们偶然发生的口角中表现得特别清楚。我觉得他的行为好,但我不能够模仿他。
有一次,当他对于物品的爱好达到极点时,我走到了他的桌前,偶然打碎了一个空的彩色的瓶子。
“谁要你动我的东西的?”进房的佛洛佳说,注意到我在他桌上各种饰品对称排列上所弄的混乱,“瓶子到哪里去了?一定是你……”
“我偶然掉下,它打碎了。这有什么关系呢?”
“请你当心,不许你再摸我的东西。”他说,把破瓶的碎片放在一起,痛惜地看着它们。
“请不要发命令,”我说,“打破了,就是打破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呢!”我笑了一下,虽然我一点也不想笑。
“是的,对于你是无所谓的,对于我却是有用的,”佛洛佳继续说,颤动着他的肩,这是他继承父亲的一种姿势,“打破了,还笑!这么讨厌的小子!”
“我是小子,你大,可是笨。”
“我不想和你吵骂,”佛洛佳说,轻轻地推我,“走开!”
“不要推!”
“走开!”
“我向你说,不要推!”
佛洛佳抓住我的手臂,正要推我离开桌子。但我愤怒到了极点,我抓住了一只桌腿,把桌子弄倒了。
“你这搞得好!”所有的瓷器与玻璃饰品都哗哗啦啦地落在地板上了。
“可恶的小子!”佛洛佳大声说,极力要托住落下的东西。
“哦,现在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完结了,”我离开房时想着,“我们永远地吵翻了。”
我们一直到晚彼此没有说话。我觉得自己不对,怕看他,并且整天什么事也不能做。反之,佛洛佳把他的功课做得很好,饭后和女孩们谈笑如常。
我们的教师刚刚上完功课,我就离开了房间。单独和哥哥在一起时,我觉得恐惧、不舒服、难为情。在晚上的历史课之后,我拿了我的练习簿,向门口走去。当我走过佛洛佳身边时,虽然我想走到他面前去同他和好,我却努了努嘴,极力做出愤怒的脸色。这时候佛洛佳抬起头,带着几乎察觉不出的仁慈嘲讽的笑容,勇敢地看着我。我们的眼睛相遇了,我知道他了解我,真的,我知道他了解我。但是某种不可能抵御的情绪使我转身走开了。
“尼考林卡!”他用最简单的、一点也不动人的声音说,“不要生气了!假如我得罪了你,你原谅我吧。”
于是他把手伸出给我。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越升越高,忽然开始压迫我的胸脯,阻碍我的呼吸。但这只经过了一秒钟!我的眼里有了泪,我觉得舒服些了。
“原谅……我……吧……佛洛……佳!”我握着他的手说。
然而佛洛佳那样地看着我,好像他怎样也不明白,为什么我眼睛里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