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讨论
当我在晚课之后,照常走进佛洛佳的房间时,他连腿躺在沙发上,手托着头,在读一本法国小说。他抬头向我看了一下,又开始阅读——这个动作是最简单而自然的,却使我脸红了。我觉得,他的目光里表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我来到这里,而在迅速低头中表现了要向我隐瞒那目光的意义。对最简单的动作赋予意义,这癖性是我在那个年纪的特性。我走到桌前,也拿了书。但在开始阅读以前,我想到,我们整天未见,彼此不说话,是有点可笑的。
“怎么,你今天晚上在家里吗?”
“我不知道。有什么?”
“没有什么。”我说,注意到话不投机,我便拿了书,开始阅读。奇怪,我和佛洛佳面对面无言地过了好几小时,但是甚至只要有一个无言的第三者在场,即足以在我们之间展开最有兴趣的各种各样的谈话。我们觉得,我们彼此太了解了。彼此了解太多或太少,同样地妨碍彼此的接近。
“佛洛佳在家吗?”从前厅里传来了杜不考夫的声音。
“在家。”佛洛佳说,放下腿子,把书放在桌上。
杜不考夫和聂黑流道夫,穿着大衣,戴着帽子,走进了房。
“佛洛佳,我们去看戏吧,怎样?”
“不,我没有工夫。”佛洛佳红着脸说。
“哦,当真的!——劳驾,我们去吧!”
“但是我没有票。”
“票在门口,随便你要多少。”
“等一下,我就来。”佛洛佳推诿地回答,耸着肩膀,走出房间。
我知道,佛洛佳很想到杜不考夫要他去的戏院里去,他拒绝了,只是因为他没有钱,他走出去是为了向仆役长借五个卢布,以下次发学费时为期。
“您好吗,外交家!”杜不考夫说,向我伸手。
佛洛佳的朋友们称我外交家,因为有一次饭后,在先祖母家里,她不知怎么当他们面说到我们的未来,她说,佛洛佳将做军人,她希望看到我是一个外交家,穿黑礼服,头发à la coq(做鸡式),这在她看来,是外交职务的不可少的条件。
“佛洛佳到哪里去了?”聂黑流道夫问我。
“不知道。”我回答,想到他们一定会猜出佛洛佳为什么出去,我便脸红。
“一定是,他没有钱了!对吗?噢,外交家!”他肯定地说,“我也没有钱。你有吗,杜不考夫?”
“我来看看,”杜不考夫说,掏出钱袋,用他的短手指极小心地摸着里面的几个小钱币,“这是五分的,这是两角的,还有呋呋呋否!”他说,用手做出可笑的姿势。
这时,佛洛佳进房来了。
“呶,怎么样,我们去吗?”
“不去。”
“你多么可笑!”聂黑流道夫说,“为什么你不说你没有钱。要是愿意,就拿着我的票吧。”
“你怎么办呢?”
“他到老表的包厢里去。”杜不考夫说。
“不,我根本不想去。”
“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我不欢喜坐包厢。”
“为什么?”
“我不欢喜。我觉得不舒服。”
“又是旧话!我不明白,为什么在大家很欢迎你的地方你会不舒服的。这是好笑的,mon cher(我亲爱的)。”
“有什么办法呢,si je suis timide(假如我害羞)!我相信,你有生以来没有红过脸,但我会随时为了最微细的琐事脸红的!”他说,同时他脸红了。
“Savez-vous, d'où vient vôtre timidite? … D'un excès d'amour propre, mon cher.(你知道,你的害羞是怎么来的吗?……是由于过分的自尊,我亲爱的。)”杜不考夫用谦逊的声音说。
“什么excès d'amour propre(过分的自尊)!”被刺痛了心的聂黑流道夫回答,“相反,我害羞是因为我的amour propre(自尊)太少了。相反,我总是觉得,和我在一起是不愉快的,无趣的……因此……”
“换衣服吧,佛洛佳!”杜不考夫说,抓住他的肩头,脱着他的大衣,“伊格那特,主人要换衣服!”
“因此我常常是……”聂黑流道夫继续说。
但杜不考夫已经不听他说了。“特啦啦——嗒——啦——啦——啦——”他开始哼一个调子。
“你没有走开,”聂黑流道夫说,“我要向你说明,害羞完全不是由于自爱。”
“假如你同我们去,你就证明。”
“我说过,我不去。”
“喏,那么你就留在这里,向外交家证明。我们来了,他会向我们说的。”
“我证明,”聂黑流道夫带着小孩的任性反驳,“可是您要赶快回来。”
“您觉得怎样,我自尊吗?”他说,靠着我坐下。
虽然对于这个我已经有了现成的意见,我却因为这个意外的问题而害羞得不能够立刻回答他。
“我想,是的,”我说,想到向他证明我聪明的时间到了,便觉得我的声音打战,脸上发红,“我想,每个人都是自尊的,人所做的任何的事,一切都是由于自尊。”
“那么照您的意思,自尊是什么呢?”聂黑流道夫说,并且我觉得他有点轻视地微笑着。
“自尊,”我说,“就是相信我比一切的人好,比一切的人聪明。”
“但怎么都会相信这个呢?”
“我可不知道,对呢还是不对,但是除了我,谁也不会承认的。我相信,我比世上一切的人都聪明,并且我相信,您也相信这个。”
“不,我要先说到我自己,我遇见过一些人,我认为他们比我聪明。”聂黑流道夫说。
“不可能的。”我确信地回答。
“难道您真这样想吗?”聂黑流道夫说,注意地看我。
“当真的。”我回答。
这时我忽然有了一个思想,我立刻说了出来。
“我要向您证明这个。为什么我们爱自己超过了爱别人?……因为我们认为我们自己比别人好,更值得爱。假如我们发觉了别人比我们自己好,我们便会爱他们超过爱自己了。但这是绝不会有的。即使是有,我仍然是对的。”我带着不自觉的自满的笑容说。
聂黑流道夫沉默了片刻。
“噢,我怎样也没有想到,你是这么聪明!”他带着那样好意的亲爱的笑容向我说,以致我顿然觉得,我是极其幸福的。
夸奖那么强力地影响了不仅人的情感,还有人的理智,以致在它的愉快的影响之下,我觉得,我变得聪明得多了。思想一一相连地异常迅速地集聚在我的脑子里。我们不觉地从自尊转到爱情上,在这个话题上,话似乎是说不尽的。虽然我们的讨论对于旁听者也许会显得完全没有意义——因为它们是模糊的,片面的——对于我们,它们却有重大的意义。我们的心灵调得那么十分和谐,在任何一条弦上极轻微的触动便会得到别的弦上的反应。我们就是在这种各弦和鸣中得到乐趣,这些弦是我们在谈话中所触动的。我们觉得,没有足够的言语和时间让我们互相表现那些要求表达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