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继母

第四十二章 继母

虽然爸爸想要在新年以后才带妻子到莫斯科来,他却在秋间,十月,在带狗乘游还是极好的时候,就来到了。爸爸说,他改变了计划,因为他的案子要在大理院受审。但米米说,阿芙道恰·发西利叶芙娜在乡间是那么觉得无聊,那么常常说到莫斯科,那么假装有病,以致爸爸决定了满足她的愿望。

“因为她从来不曾爱他,只向大家耳朵里嗡嗡说出她的爱情,她想嫁有钱的人。”米米说,沉思地叹息着,似乎是说:“有些人,假如他能赏识他们,就不会对他这么做了。”

“有些人”对于阿芙道恰·发西利叶芙娜是不公平的。她对爸爸的爱情,热烈的、忠实的、自我牺牲的爱情,可以在每句话、每个目光、每个动作中看出来。但这种爱情,以及不要离开所崇拜的丈夫这个愿望,一点也没有妨碍她。希望从安涅特夫人那里获得异常的头巾,有别致的蓝鸵鸟毛的帽子,和威尼斯蓝天鹅绒的长袍——这要美妙地露出她的端正的白胸脯与手臂,这是直到现在除了丈夫与女仆尚未给任何人看过的。卡清卡当然是在母亲的一边,从她来到的那天,就在我们和继母之间立即建立了一种奇怪的玩笑的关系。她刚下马车,佛洛佳便做出严肃的面色和暗淡的目光,踏脚行礼,摇摆着身体,去吻她的手,好像介绍什么人那样地说:

“我有荣幸在亲爱的妈妈来到时贺她,吻她的手。”

“啊,亲爱的儿子!”阿芙道恰·发西利叶芙娜说,带着美丽的单调的笑容。

“您不要忘记了第二个儿子。”我说,也走上前吻她的手,不觉地极力仿效佛洛佳的面情与声音。

假如我们和继母都相信互相的感情,则这个表情或许就是我们轻视表现爱的特征;假如我们已经彼此有恶感,则它或许就是嘲讽或轻视装假,或希望对在场的父亲隐藏我们真实的关系以及许多别的情感与思想。但在目前的情形中,这个很合乎阿芙道恰·发西利叶芙娜的心情的表情,什么意思都没有,只是隐藏了任何关系的缺如。我后来常常注意到,在别的人家,当家庭的人员感觉到他们的真实关系要不很好时,也有这种玩笑的虚伪的关系,这种关系也不觉地建立在我们与阿芙道恰·发西利叶芙娜之间。我们几乎从来没有脱离过这种关系,我们总是对她虚伪地恭敬,说法语,踏脚行礼,称她chère maman(亲爱的妈妈),她总是同样玩笑地带着美丽单调的笑容,回答这个。只有弯腿的、说话天真的、好笑的琉宝琦卡欢喜继母,极单纯地有时笨拙地极力使她和我们全家接近。因此,琉宝琦卡是世界上唯一的人,阿芙道恰·发西利叶芙娜在她的对爸爸的热烈之外也对她有一点情感。阿芙道恰·发西利叶芙娜甚至向她表现一种欢乐的惊讶和很使我吃惊的胆怯的恭敬。

起初阿芙道恰·发西利叶芙娜常常称自己为继母,欢喜暗示儿女们和家里人总是错误地不公平地看待继母,以及因此继母的地位是多困难。但她,预见到这种处境的不愉快,却不做任何事情来逃避这种处境。抚爱这个,馈赠那个,不埋怨,这在她或许是很容易的,因为她生性不苛刻,并且很仁慈。她不但不这么做,而且相反,她预见到自己处境的不愉快,却在不受攻击时准备防御,以及全家的人都想要用一切方法对她做出不愉快的和不敬的事,她在一切之中看到图谋,认为无言的忍受对她是最合适的,并且,不用说的,由于她的没有作为,她没有获得爱,却获得了恶感。此外,她还缺少那种我曾说过的、在我们家庭中发展到最高限度的了解力,而且她的习惯是和我们家庭中根深蒂固的习惯那么互相冲突,单是这一点就于她不利了。在我们的有秩序而整洁的家庭中,她总过得好像刚刚来到的,起身睡觉,时而早,时而迟,时而出来,时而不出来吃饭,时而吃,时而不吃夜饭。在没有客人时,她几乎总是衣服穿了一半就走动了,不羞于让我们甚至让仆人们看见她穿白裙子,披着肩巾光着手臂。起初这种简单令我欢喜,但后来很快地,正因为这种简单,我失去了对她的最后的敬意。我们觉得更奇怪的就是,在有客人时和没有客人时,她是全然不同的两个妇人:一个,在客人面前,是年轻、健康、冷淡的美女,衣服华丽,不愚笨,也不聪明,然而愉快;另一个,没有客人时,是不再年轻的、憔悴的、忧愁的妇人,虽然多情,却马虎、愁闷。常常,当她微笑着,因为冬天的寒冷而脸红着,因为知道自己美丽而快乐着,拜访归来时,当她脱了帽子,走来照镜子,或者,响动着华丽的低领的舞服,在仆人们面前害羞着同时骄傲着,走进马车,或者在家时,当我们举行小规模的晚会,她穿高领的绸衣服,纤细的领子上有精美的花边,向各方面笑着单调然而美丽的笑容时,我看着她,我想,那些赞美她的人,假如看见她,就像我所见到的那样——她夜晚在家里,在十二点钟之后,等待着丈夫从俱乐部归来,穿一件外套,头发不梳,好像影子那样在光线微弱的房间里走着——他们会说些什么。她时而走到钢琴前,紧张地皱着肩,弹着她所知道的唯一的华尔兹舞曲,时而拿一本小说,从当中读几行,又把书丢开,时而,不唤醒仆人,自己走进餐厅,在那里拿一个胡瓜和冷犊肉,站在餐厅的窗前吃着,时而又疲倦,愁闷,无目的地从这个房走进那个房。但了解力的缺乏,最使我们和她疏远。这主要地表现在别人向她说到她所不了解的事物时她所特有的、谦虚的注意神情上。这是不能怪她的,当别人向她说到对她而言是没有兴趣的事物时(除了她自己和她的丈夫,没有任何东西令她感兴趣),她有不自觉的只用嘴唇微笑点头的习惯,但这种常常重复的笑容与点头是不可忍受地被讨厌的。她的愉快,似乎是嘲笑她自己和你和全社会,也是笨拙的,对谁也不表达什么的,她的敏感是太虚伪的。尤其是,她不断地向每个人说到她对爸爸的爱情而不觉得羞。虽然她一点也不说谎,说到她的全部生活是在她对丈夫的爱情里。虽然她用全部的生活证明这个,但按照我们的意见,这种不害臊的不断的关于自己爱情的复述是讨厌的,并且当她在生人的面前说到这个时,我们比当她说法语有错误时,更替她惭愧。

她爱自己的丈夫超过世界上的一切,丈夫也爱她,特别是在起初,当他看到不只是他一个人欢喜她的时候。她的生活的唯一目的是获得丈夫的爱情,但她似乎故意地做了一切或许使他觉得不愉快的事情。这一切的目的,是向他证明她的爱情的全部力量与自我牺牲的准备。

她爱装饰,爸爸欢喜看见她是社会上的美女,引起称赞与惊讶。她为爸爸牺牲了她对于装饰的爱好,越来越习惯了在家里穿着灰外套。爸爸,总认为自由与平等是家庭关系中不可少的条件,希望他的爱女琉宝琦卡和善良的年轻的妻子真诚而友爱地相处。但阿芙道恰·发西利叶芙娜牺牲了她自己,认为必须对家里的真正女主人——她这么称呼琉宝琦卡——表示不体面的敬意,这是使爸爸很生气的。这个冬天他赌得很凶,最后输了很多,和寻常一样,不愿意把赌博和家庭生活混杂在一起,把赌博的事情隐瞒了全家。阿芙道恰·发西利叶芙娜牺牲了自己,并且有时在生病时,甚至在冬末怀孕时,认为穿着灰外套,不梳头发,即使是在早晨四五点钟,摇摆着去迎接爸爸,是她的责任。这时候,爸爸从俱乐部里回来,有时是在第八次的罚款之后,输了钱,又羞惭,又疲倦。她精神涣散地问他,他是否赌运好,并且带着谦卑的注意,微笑着,摇着头,听他说到他在俱乐部所做的事情,以及他第一百次求她绝不要等候他。但虽然输赢——按照他的赌博,爸爸的全部财产都决定于此——一点也不使她发生兴趣,她仍是每天夜里,爸爸从俱乐部回来时,第一个迎接他的人。然而在她的自我牺牲的热情之外,还有一种内心的嫉妒鼓动她去迎接,这种嫉妒使她受到极大的痛苦。世界上没有人能够使她相信,爸爸是从俱乐部里,不是从情人那里回来迟了。她极力要在爸爸的脸上窥察出他的爱情的秘密。什么也没有看出时,便带着几分悲哀的乐趣叹着气,并且一心默察自己的幸福。

由于这些以及许多别的不断的牺牲,在这个冬季的后几个月中——在这时期他输了很多,因此往往心绪不好——在爸爸对妻子的态度上,已经开始看到那种对于爱情对象的混合的情绪,内心的憎恨和约制的厌恶,这情绪的表现是不觉地渴望对于这个对象做出一切可能的细小的精神上的不愉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