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谊的开端

第二十七章 友谊的开端

从此以后在我与德米特锐·聂黑流道夫之间建立了很奇怪的然而极愉快的关系。在别人面前他几乎丝毫也不注意我,但一旦我们单独在一起时,我们便坐到舒适的角落上开始讨论,忘掉一切,不注意时间飞逝。

我们谈到未来的生活,谈到艺术、服务、婚姻与儿童教育,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们所谈的一切都是可怕的废话。我们没有想到这个,因为我们所说的废话是聪明的可爱的废话,而在青年时代你仍然重视智慧,相信智慧。在青年时代,我们的一切精神力量都是对着未来的,而这个未来,在希望的影响之下,具有那么多各种各样的、生动的、迷惑的形式,那希望不是建立在过去经验上,却是在相像的幸福之可能上,因而单是已了解的、同感的、关于未来幸福的幻想就是这个年纪的真正幸福。在玄想的讨论中——这是我们谈话的主要题材之一——我爱那样的时候,就是,思想越来越迅速地一个跟随着一个,并且变得越来越抽象,最后达到了那样模糊的程度,以致你不能够表达它们,并且,你以为你说了你所想的东西,却说了全然不同的东西。我爱那样的时候,就是,在思想的境界里你越升越高,忽然你了解了它的无边无际,并且你知道了再向前走的不可能。

有一次在谢肉节,聂黑流道夫是那样地忙着各种乐事,虽然白天里他到我们这里转了几次,却没有一次和我谈话。这是那样地令我痛心,以致我又觉得他是骄傲的可厌的人了。我只等候着机会向他表示,我一点也不重视他的友谊,对于他并没有任何特殊的依恋。

在谢肉节后他又想要和我谈话时,我第一次向他说,我需要准备功课,并且走上了楼。但是过了一刻钟,有谁开了课室的门,于是聂黑流道夫走到了我面前。

“我打搅您了吗?”他说。

“不。”我回答,虽然我想要说,我真有事情。

“那么您为什么离开了佛洛佳的房间呢?您晓得我好久没有和您讨论了。我已经是那样地弄惯了,我好像是缺少了什么。”

我的恼闷顿然消失了,德米特锐在我的目光中又成了那样善良的可爱的人。

“您大概知道,为什么我走开吗?”我说。

“也许,”他回答,靠近我坐下来,“但即使我猜中了,我也不能说是为什么,但您可以说。”他说。

“我要说:我走开了,是因为我对您生气……不是生气,而是我觉得恼闷。简单地说:我总是怕您因为我还很年轻而轻视我。”

“您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么要好,”他说,用善意的聪明的目光回答我的自白,“为什么我欢喜您超过了我更熟悉的更有共同之处的那些人呢?我刚才解答过了。您有极好的、少有的品质——坦白。”

“是的,我总是说出我羞于承认的那些事情,”我证实着,“但只是对于我所相信的人。”

“是的,但是要相信一个人,就必须和他十分友好。但我和您还不友好,尼考拉,你记得,我们会说友谊吗,要做真正的朋友,就必须互相信任。”

“要相信,我要向您所说的话,您绝不向任何人说,”我说,“要知道最重要的最有趣的思想,就是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互相说出的那些思想。”

“多么恶劣的思想啊!这么卑鄙的思想,假如我们知道,我们就应该承认它们,它们绝不敢来到我们的头脑里。”

“你知道,我有什么思想,尼考拉?”他继续说,从椅子上站起来,微笑着搓手,“我们来这么办吧,您会知道,这对于我们俩是多么有用:我们要立誓互相承认一切。我们要互相了解,我们不要害羞,为了不怕别人,我们要立誓绝不向任何人说到彼此的任何事情。我们来这么办吧。”

“来吧。”我说。

我们真这么办了。这有了什么后果,我以后再说。

卡尔说过,在每个眷恋中有两方面:一方面爱,另一方面准许自己被爱;一方面吻,另一方面伸腮。这是完全正确的,在我们的友谊中,我吻,德米特锐伸腮;但他也准备吻我。我们平等地爱,因为我们互相了解,互相尊重。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我有影响,我顺从他。

不用说,在聂黑流道夫的影响之下,我不觉地学得了他的性格,它的本质乃是对于美德模范的热烈崇拜,以及相信人类的使命是继续地改善自己。当改善全体人类,消灭人类的一切罪恶与不幸,似乎是容易实现的事情时的时候,改善自己,取得一切美德,成为幸福的人……也似乎很容易很简单了。

此外,只有上帝知道,青年的这些高贵的幻想是否真正可笑,而它们没有实现是要怪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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