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少年
我难以相信,在我少年时期,我最心爱的、经常的思考对象是那么样的——它们是那么不合乎我的年纪和地位。但在我看来,一个人的地位和道德活动之间的矛盾,乃是真理的最可靠的标志。
我过了一年孤独的、对自己集中注意的、道德的生活。在这一年中,一切关于人类使命、未来的生活、魂灵不朽的抽象问题已经出现了。我的幼稚的、脆弱的智慧,带着没有经验的热情,极力想要明了这些问题。它们的提出乃是人类智慧可能达到的最高阶段,但它们的解决却没有给予人类。
我觉得,人类智慧,在每个人心中,是按照它在许多世代中的发展途径而发展的。思想,作为各种哲学理论的基础,乃是智慧的不可分的部分。但每个人,在知道哲学理论的存在之前,便多多少少明白地意识到了思想。
这些思想那么明白显著地向我的智能呈现,我甚至极力要把它们应用在生活中,以为我首先发现了这种伟大而有用的真理。
有一次,我想,快乐并不依靠外因,而是要看我们和那些外因的关系。惯于忍受痛苦的人不会是不幸福的。并且为了使自己惯于受苦,我不顾异常的疼痛,把搭齐施切夫的字典在伸直的手里拿五分钟,或者走到堆藏室,用绳子抽打自己的光脊背,痛得泪水不觉地涌在眼里。
又有一次,我忽然想起了,死亡在每一小时在每一分钟等待着我。我不明白,怎么人们直到此时还不明白这个。我认定了,人除了享受现在而不想到未来,便不会是幸福的——于是,有三天,我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之下,抛弃了功课,只干这样的事,就是躺在床上,拿看小说与吃蜜糖姜饼作为享乐,我把钱都花光了。
又有一次,我站在黑板前,用粉笔画各种图形,忽然想到:“为什么对称令眼睛舒服?什么是对称?”“这是生来的感觉。”我回答自己。“它是建立在什么东西上的?在生活的一切之中都有对称吗?”“相反,这就是生活。”于是我在黑板上画了一个椭圆图形。“死后魂灵进入永恒,这就是永恒。”于是我从椭圆图形的一边引了一条线到黑板边。“为什么在另外一边没有同样的线条呢?是的,确实,怎么能够只有一边有永恒呢?我们一定是在这个生命之前曾经存在,不过我们忘记了它。”
这种思考,我觉得是极新颖而明白的,它的线索我现在难以捉摸了,它使我极为满意。于是我拿了一张纸,想把它写下来,但在这时候,我脑子里忽然集聚了那么一堆思想,使我不得不站起来,在房中走动。当我走到窗前时,运水的马引去我的注意,马夫正在上马具,我的全部思想集中于解决这个问题:这匹运水的马死了时,它的魂将变为什么动物或人呢?这时候,佛洛佳从房里走过,看到我在想什么,便微笑了一下,这笑容足够使我明白,我所想的一切乃是可怕的妄诞。
我说了这个由于某种缘故对我是可纪念的事件,只是为了要读者明白我的思想是什么样的。
但是在一切哲学流派中,我不曾对于任何一种像对于怀疑主义那么迷惑过,它有一个时候使我近于疯狂状态。我以为,在我以外,在全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和任何东西,物体并非物体,而是意象在我注意它们时才显现的,在我一不想到它们时,这些意象就立刻消失了。总之,我和谢林〔1〕的信念相合,即是,存在的不是物体,而是我和它们的关系。有些时候,在这种固定观念的影响之下,我达到了那样的疯狂程度,我有时迅速地看向相反的一边,希望突然在我不存在的地方找到néant(空虚)。
可怜的、毫无价值的、精神活动的动力,就是人的智慧!
我的脆弱的智慧不能理解那不可洞察的东西,在力不胜任的劳作中,我一个一个地失去了那些信念,它们是我应该为了我生活的幸福从来不敢触动的。
在这一切繁重的精神活动中,我什么也未得到,只除了那削弱我意志力的敏捷思维,和那毁坏情绪新鲜与理性明朗的经常精神分析的习惯。
抽象思想之形成,是由于人能够在一定时间,意识到他的精神状态,并将它移入记忆之中。我对于抽象思考的爱好,那么不自然地发展了我心中的意识,以致我常常一开始想到最简单的东西,便陷入了分析自己思想的无出路的圈套,我不复想到那令我注意的问题,而只想到我在想什么。我问我自己:我在想什么?我回答说:我在想我是在想什么。现在我在想什么呢?我在想,我是在想我在想什么,这么一直下去,我想不通了……
然而我所做的哲学发现极为满足了我的自尊心。我常常以为我是伟人,为了一切人类的幸福而发现新的真理,带着对于自身价值的骄傲的自觉,看一切其余的凡人。但,奇怪,当我和这些凡人接触时,我对每一个人羞怯。并且,愈是在自己心目中提高自己,愈是不但不能向别人表现我对于自身价值的自觉,而且甚至不能惯于不为自己的最简单的言语与行动而羞惭。
〔1〕德国哲学家,一七七五—一八五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