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天
我进大学的这一年,复活节不知怎的要迟到四月里,因此考试被指定在复活节后一周内。而在复活节前一周我必须斋戒并做最后的准备。
在卡尔勒·伊发内支通常叫它“子随父到”的水雪之后,有了三天平静、温和、明朗的天气。街上看不到雪块,淤泥被潮湿明亮的路面与急流所代替了。屋顶在阳光中落下最后的水滴,花园里的树上胀起了蓓蕾,院子里有一条干路经过冻结的肥料堆通达马厩,大门口石头中间苔草发绿了。那是春天的特别的一段时候,它最感动人的心灵:明亮的、照耀一切的但不炎热的太阳,细流与融雪的湿地,芬芳的新鲜的空气,淡蓝色天空和长条的透明的云……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觉得,在大城市里,初春的这段时期对于心灵的影响是更可以感觉到的,是更强烈的——看见的少,感觉的却多。我站在窗子旁边,早晨的太阳,穿过双层窗框,把灰尘的光线照在那使我讨厌得不可忍受的课室的地板上,我在黑板上解算一个长长的代数方程式。我一手拿着破旧的、软面的佛兰克尔的代数书,一手拿着一小块粉笔,我的双手、脸上和上衣的肘都沾了粉笔灰。尼考拉,罩了胸帷,卷了袖子,用钳子敲破油灰,在扭转朝着花园的窗上的钉。他做的事和他所发出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此外,我是在极恶劣的、不满的心情中。不知怎的,我什么都没有做成功,我在演算的开始就犯了错误,因此必须一切从头开始。我把粉笔落掉了两次,觉得我的脸和手都沾了灰。海绵丢到什么地方去了,尼考拉所发出的声音不知怎的痛苦地震动了我的神经。我想要发火,埋怨。我抛了粉笔、代数书,开始在房间里踱着。但我想起来了,今天是复活节前周的星期三,我们还须去忏悔,并且应该避免一切不好的事。于是忽然我转入一种特别的、温和的感情,走到尼考拉面前去了。
“让我来帮你忙,尼考拉。”我说,极力要使我的声音有最温和的感情。我压制了自己的苦恼,帮助他,我做得对——这思想更其加强了我心中的这种温和的心情。
泥灰敲碎了,钉子扭转了,但,虽然尼考拉用了全部的力量在扳横木,窗框却没有动。
“当我和他一起拖的时候,假若窗框立刻下来,”我想,“意思便是罪过,今天不应该再读书了。”窗框歪了,下来了。
“把它放到哪里去呢?”我说。
“让我自己去处理吧,”尼考拉回答,显然是诧异了,并且似乎不满意我的热心,“不能弄乱的,不然就放在那里,在堆藏室里,我要把它们上号数的。”
“我来上这个号数。”我说,举着窗框。
我觉得,即使堆藏室是在两里之外,窗框有两倍重,我也是很满意的。我替尼考拉帮忙,想要消耗自己的精力。当我回到房间时,小砖与盐堆〔1〕已经移到窗台上了,尼考拉用羽翼把沙粒与睡着的苍蝇扫出了打开的窗子。新鲜香馥的空气已透进来,充满了房间。窗外传来城市的喧嚣和花园中麻雀的唧喳。
所有的东西都被照明亮了,房间里愉快了,微微的春风吹动了我的代数书的书页和尼考拉头上的发。我走到窗前,坐在窗台上,转身对着花园,沉思着。
一种对于我是新的、极有力量的、愉快的情绪,忽然闯入了我的心灵。湿的土地,有些地方长出鲜绿的草叶和黄茎,在阳光下发亮的细流,上面有泥块与木片打旋着,紫丁香的发红的枝子和胀起的蓓蕾正在窗下摆动,在那个灌木中跳动着的鸟雀忙碌的啼叫,因为融化的雪而潮湿的发黑的围墙,尤其是那馨香潮湿的空气和愉快的太阳,向我分明清楚地说着什么新的美丽的东西。我虽然不能够像它向我展示的那样地表达出来,却极力要像我所领会的那样地表达出来。一切向我说到美、幸福、美德,说到无论哪一个对于我都是容易而可能的,没有那个就不会有这个,甚至美、幸福和美德是同一东西。“我怎么会不曾了解这个?我从前是多么恶劣,将来可能是,也许是多么善良而幸福啊!”我向自己说,“应该赶快,赶快,从这时候起,变成另外一个人,开始过不同的生活。”虽然如此,我却还在窗台上坐了好久,幻想着,什么也不干。你有过这样的事吗?就是,在夏间白昼里阴暗下雨的天气躺下睡觉,在日落时醒来,睁开眼睛,在窗子的扩大的四方形里,从被吹起的有横棒碰着窗台的麻布窗帘下边,看见被雨打湿的菩提树道的阴影的紫色的一边和潮湿的、被明亮斜射的光线所照耀的花园道路,忽然听见花园里鸟雀的快乐生活,看见昆虫在阳光里穿梭着在窗口旋飞,闻到雨后空气的香味,想到“我睡觉错过了这样的黄昏,怎么不觉得羞耻呢”,于是,连忙跳起,走到花园里去乐赏生活。假如有过,则这就是我在那时候所体验的强烈情绪的例子。
〔1〕盐、沙及其他物品是放在内外两窗之间吸收潮湿的。——英译本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