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社交媒体监控
1. 中国社交媒体监控总体框架
中国对社交媒体的监控由4个重要机构构成，即中国互联网信息管理办公室、国家计算机网络与信息安全管理中心、中国国家安全局网络信息监察部和公安局信息安全网络监察总队。参见图5-2。
图5-2 中国社交媒体监控结构
中国的社交媒体监控体系也很复杂，图5-2以社交媒体为中心建构，是多种机构的监控对象。
第一，中国对网络的监控较少受到法律的挑战，中国互联网信息管理办公室（简称国家网信办）可以根据需要出台规章，监管社交媒体，要求其提供数据、技术和其他支持，尤其在社交媒体的信息内容管理上具有很高的权威。国家网信办负责从法律、条例角度为社交媒体划定法律和制度边界，规定社交媒体的义务和责任，在社交媒体发生违法违规行为时，具有干预纠正的权力。
第二，国家计算机网络与信息安全管理中心负责网络安全和社交媒体监控的技术规划，向长城防火墙和金盾工程提供技术支持，同时从技术和安全的视角对包括社交媒体的整个互联网络实施监控，防止互联网系统性风险发生。
第三，国家安全局网络信息监察部负责长城防火墙的执行，从国家安全和国土安全视角出发，外堵内控，监控包括社交媒体的整个互联网络。
第四，公安部信息安全网络监察总队及地方支队负责金盾工程的建设和执行，从国土安全出发，监控社交媒体，纠正网民的不当行为。国家安全局网络信息监察部和公安部信息安全网络监察总队之间在监控技术、信息共享上存在一定的交集。
第五，其他政府部门、企事业单位都设置有舆情监测部门或配备人员，监控社交媒体和网民行为，负责与本部门相关的舆情监测和危机干预任务。
第六，社交媒体本身对网民的监控，纠正网民在社交媒体中的不当行为，配合国家网信办、国家安全局网络信息监察部和公安部信息安全网络监察总队的要求，积极提供信息和技术支持。
第七，网民利用社交媒体和传统媒体对社交媒体中网民的不当行为进行举报，发挥广大群众发现问题、察举问题的功能。
2. 中国社交媒体监控的4种模式
（1） 代理模式。即国家网信办是名誉监控主体，负责约束、规制社交媒体的发展和信息发布，制定信息发布的原则、核心关切、社交媒体语言的安全标准，社交媒体所发布内容的违法、违规边界。但网信办不具体干预社交媒体的信息发布，而由社交媒体运营方根据网信办制定的标准，确定哪些内容可以发表，哪些要被删除。网信办与社交媒体运营方之间构成信息内容监控的代理模式，社交媒体利用其技术优势和平台管理能力监控信息内容。
以发展势头迅猛，已经成长为中国第一大社交媒体的腾讯为例，腾讯公司对微信内容的监控主要采取如下措施：
第一，腾讯公司根据网信办的监控原则设置系统自动监控策略，即机器人管理方案。利用计算机的语言学习能力，以排除法的方式设置网络禁语，一旦发布信息的文本中有禁语出现，该篇文章将无法发布或被自动删除。机器人监控占据社交媒体信息管理的大宗，是普遍内容管理原则的捍卫者，确保社交媒体信息发布符合中国的法律和条例，遵守语境规则，维护政治正确性。
第二，信息发布的人工审核，是机器人不能解决所有敏感内容问题时的重要补充。人工审核面向两个方向：一是机器人审核中存疑信息内容的人工复核，以人工的判断标准将存疑的信息内容删除或放行；二是对机器人审核通过的信息内容的人工监测，即对已经发布的公众可见的信息通过人工方式浏览，以防敏感信息遗漏，这也是人工智能缺乏人类的情感和语言敏感能力，常常出现技术上不违规的内容，而通过人类的判断可以判定为违规。
第三，公众对不适内容举报，由运营方通过机器人和人工进行后台审核，对举报内容进行评判，以决定举报内容是否属实。这一流程在于弥补人工智能和人工审核的不足，它说明了信息内容敏感的多元性和机器人及人工判断的局限。据微信安全中心对公众举报流程的解释中，提出了6条不适合发布的评定标准，即色情低俗、广告骚扰、政治敏感、谣言、欺诈骗钱、违法（暴力恐怖、违禁品）。这些标准有些比较具体，有些则比较宽泛，比如低俗、政治敏感和谣言都属于指示不明确的标准，对某一项发布的内容判定是否违规有很大的操作空间。微信运营商在对举报内容作出属实的裁定后，针对微信账号采取删除信息、冻结账号、封号、解散群等处罚，[39]对于苦心经营试图扩大影响的微信公众号而言具有较大的威慑力。
代理监控模式在很大程度上属于内部监控，即法律上的监管主体虚置于社交媒体之上，借重社交媒体的技术、平台和客户管理能力，监控社交媒体内容。网信办在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保持隐身，社交媒体对网民和信息的管理更像是一种内部控制。
（2） 主动模式。这是中国国家安全局网络信息监察部和公安部信息安全网络监察总队利用长城防火墙和金盾工程对包括社交媒体等互联网络进行的内容监控。这两大防火墙对于保护中国的互联网系统安全和社交媒体信息内容安全上厥功至伟。长城防火墙在1998年启动，隶属于国家计算机网络与信息安全管理中心，已经成长为一个著名的国家品牌，虽然饱受争议，但在保护国家安全、网络安全方面功不可没。[40]美国政府每年投入巨资试图攻破“长城防火墙”都以失败告终，并认为“中国的防火墙已很难渗透”。[41]长城防火墙是由计算机路由器等网络设备构成的软硬件系统，可以对互联网内容进行自动审查和过滤监控。由于中国网络审查较为完备，中国国内的不合适网站会受到直接行政干预和关闭，故长城防火墙主要作用在于对中国境内外的网络信息互相访问进行分析、过滤、阻断。在2002年左右，中国研发了一套系统，规定各个因特网服务提供商必须使用。思科等公司的高级路由设备帮助中国建立了入侵检测系统，实现了关键字过滤。
“金盾工程”是中国的另一大防火墙工程，是公安部通信网络与计算机信息系统建设工程，也于1998年开始建设。由4个部分组成：全国公安综合业务通信网、全国违法犯罪信息中心（CCIC）、全国公安指挥调度系统工程、全国公共网络安全监控中心。全国违法犯罪信息中心和全国公共网络安全监控中心是社交媒体监控的重要主体，包括一个综合的、多层的、具有各个环节的网络封锁和监视系统，涉及技术（电信与网络服务提供商）、行政、公安、国安、宣传等多个部门的系统工程，其核心是网络封锁与监视系统，功能是能看、能听、能“思维”。“金盾工程”包括生化监控、人工智能、自动识别等技术。它能够从计算机网络系统中的关键点（如国家级网关）收集分析信息，过滤、嗅探指定的关键字，并进行智能识别，检查网络中是否有违反安全策略的行为，利用这些设备主要进行网址的过滤和网页内容的过滤。
在主动监控模式中监控系统的技术能力是一个重要方面，政治敏感信息等关键字的确定是另一个重要方面，它决定哪些信息是合法信息，哪些信息在技术上将被禁止。对于社交媒体监控而言，政治敏感信息是一道红线，这道红线的具体内容根据需要由多方进行博弈，最终形成一个动态域。政治敏感信息与国家政策、社会形势和当下热点有关，被高度炒作的热点问题，由于存在引发社会动荡的风险，而被随时纳入红线的动态域中。在2016年5月发生的“雷洋案”中，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可以在微信、微博和论坛中讨论，掀起巨大的舆论风潮。但在同年12月法院一审宣判对5名公安协警人员不予起诉的判决之后，“雷洋案”便成为一个高度敏感的词汇，从法理角度的理性分析可以在社交媒体中发表，但具有情绪化倾向的评论基本上被屏蔽。由这个案例可见，“雷洋案”在事件的整个发展周期中，中前期都没有被设定为敏感事件，判决出来之后，由于判决内容与有些人的预期差距太大，出现极化倾向，于是主动监控系统将“雷洋案”界定为敏感事件。
在社交媒体中，被禁止使用的敏感主题和敏感字眼是在中国的政治生态和语境下，经过长期博弈而约定俗成的语体库，这个语体库处于动态的变化中，根据国家政治环境、社会形势和政策趋势随时删减增补，既有基础性保持稳定的敏感词语，也有随着时间和形势而变化的词语。社交网络用户对这个语体库的认知只能通过与运营商的博弈中，慢慢地发现和总结哪些词语是禁语，哪些不是，从而避开禁用词语和主题。
这是一个复杂的体系，它的复杂之处还在于，国家网信办不是所有敏感关键词的源头，它是一个上面的口子开得很大的漏斗，通过上面的口子接受来自不同利益方关于敏感信息的定义和意见，汇总之后随时装入漏斗中，传递给两大监控系统和社交媒体运营商。而且，来自中央和地方的权力部门、宣传部门甚至利益团体也可以向监控系统和社交媒体的运营方传递某种信息，向定义模糊的敏感信息、低俗信息和谣言等标准加入自己的意见，最终影响社交媒体的信息内容出口。
主动监控模式通过两大防火墙为社交媒体设置了防护和过滤罩，将权力主体的意志加于社交媒体，并以技术的方式主动实现。
（3） 隐形模式。隐形模式是中国国家安全局网络信息监察部和公安部信息安全网络监察总队利用长城防火墙和金盾工程对社交媒体的秘密监控。中国的情报部门非常低调，几乎是一个影子机构，很少出现在媒体、电视、电影、网络中。公安机关也只是在治安、刑事、交通案件中为公众所熟知，公安机关对社交媒体的监控鲜少被报道。但中国对社交媒体的隐形监控仍然能找到一些端倪。
第一，中国国家安全局网络信息监察部和公安局信息安全网络监察部门负责对社交网络的即时监控，对于网民发表不当言论提出警告。典型案例是“彭洪事件”。2009年9月，彭洪在某论坛转发重庆打黑漫画《保护伞》，加点评“这把伞好怪哟”，电脑右下角当即弹出对话，叫他去市公安局网监总队自首。后彭洪被处劳教两年。[42]这一案例有一个关键要点，即当网络行为人在社交网络中发言时，当即出现警告语，这个警告语不是电脑系统发出，而是公安局网监总队发出，即网民在社交网络中的活动因为触碰了安全指标而被监控机构采取即时监控措施。从网民在社交网络中经常贴出的警告信息来看，彭洪案并非孤例，只是彭洪真的受到劳教，而其他人只是收到警告信息。
第二，当网民行为触及安全红线引发某些信号时，会成为重点监测对象，对象的资料收集会被启动，这些会在监测对象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
第三，社交网站本身对后台数据的收集和处理，在需要时有提交给网信办、国家安全局、公安局的义务。从现有的报道来看，淘宝网经常作消费行为的数据分析，百度经常作搜索热度分析，媒体的报道也仅限于此。根据条例，在出现安全需求时，淘宝、百度、腾讯、新浪等社交媒体公司要积极配合，满足安全机关对数据的需求。
（4） 堵截模式。堵截模式是对国外的社交媒体实施的一种模式，通过堵截方式阻断国外社交媒体与中国互联网络的联系。国家防火墙的主要功能有两个：一是防止来自国外的网络攻击和黑客行为，确保中国的国家安全和网络平稳运行；二是对来自国外的敏感信息进行堵截，防止在国内传播和扩散，影响国家安全和社会稳定。国家防火墙并非中国的专利。实际上，全球所有国家都有自己的国家网络监控系统。中国的防火墙在国际互联网和中国的互联网之间建立起一道过滤屏障，在防止网络攻击的同时，也将不适当信息阻截于外，形成具有高度中国特色的防火墙系统。
根据观察，国家网络防火墙对国外社交媒体的堵截存在所谓的三定律：
第一定律：只要是“用户产生内容”（User-generated content， UGC）的国外网站（社交网站）都会被和谐。
第二定律：只要是被和谐的网站，国内一定会有个克隆版。
第三定律：没有被和谐的网站一定不是同类竞争者中最出色的。[43]
从这三个定律来看，国家网络防火墙的功能应该有3个：一是阻断不安全信息的传输，防止不适信息扩散，维护国家安全和网络安全。二是维护互联网安全，保持国家对互联网的掌控，阻止黑客攻击，保持整个网络系统和服务的正常运转。三是以传播违法和敏感信息为名，封堵和打击海外的社交媒体巨头，发展中国自己的社交媒体产业，扶植类似美国那样的社交媒体巨头。这为中国互联网企业成长为世界巨头提供了战略机遇和成长空间，随着中国BAT社交网络三巨头成长为具有世界影响的公司，这一战略是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