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新大国与新想象——大国关系中的少数民族题材纪录片(2001—)

第五节 新世纪、新大国与新想象——大国关系中的少数民族题材纪录片(2001—)

2001年12月11日,中国正式成为世界贸易组织会员,它显示了中国在新世纪全面融入全球经济循环和积极参与国际贸易竞争的崭新姿态。中国改革开放力度再次扩大,各地全方位地指向外部世界,与此同时,中国自然环境、社会职业、文化风俗、国际交往、内部矛盾无不受到全球化、市场化和现代化的冲击。在当代国际竞争过程中,国家形象对于每一个民族国家现代化发展良好国际舆论环境的营造至关重要,它也作为软实力或者文化领导权的一部分,被各国拿到了一个较高的位置去解读、实践与评估。在经过20世纪90年代迅速发展之后,中国纪录片进入新世纪继续前行,并且接受“市场”“国家”“政治”“专业”之类力量的检验及其所施加的影响,不同类型纪录片在此影响下也试图寻求不同的发展路径并拓展各自生存空间。中国少数民族题材纪录片参照新世纪政治经济状况与具体传播环境,继往开来,再现着中国各地景观和各民族生活状态,基本形成了多元共存局面。

如果说20世纪90年代中国少数民族题材纪录片是以关注少数民族普通人及其生活百态为主题的《藏北人家》《最后的山神》《最后的马帮》为标志或者是开启的话,那么2000年以来少数民族题材纪录片同样是继承着此类主题作为开端和标志的,代表作品如《雪落伊犁》《岛》等。然而所不同的是,前者更多的是在探索中国纪录片广泛发展中的“无心插柳”,后者更多的是用影像讲述中国各民族故事的“有意栽花”;前者更多的是文化挽歌式纪录,后者却不仅是对传统逝去的悲歌重唱,而是关注最真实、最需要关注的普通人生活,包括现实的快乐与喜悦,曾经的无奈与惆怅,以及对现实社会问题的思考与表达。当然,少数民族题材纪录片在新世纪里逐渐关注自然生态、环境保护、群众权益诸类社会问题,但由于面临复杂的国际政治形势,中国各民族大团结、维护国家领土与主权统一的主题依然十分重要。可以说,20世纪90年代中国新纪录运动中所萌发的那些关注底层、面向现实的纪录精神,在21世纪初的中国少数民族题材纪录片摄制中得到了延续或者说放大。

《雪落伊犁》(2001)是由冯雷独立制作的,它诗意而简朴地介绍了一个生活在伊犁雪山里的哈萨克牧民家庭,重点再现了小姑娘巴黑拉的一天。由于经常需要迁徙,他们居住地方没有通电。清晨,漆黑的屋子被马灯点亮,小姑娘开始梳头、洗脸,然后吃早饭、洗碗、喂羊、挑水、挤奶、与小羊嬉戏、写作业、祈祷,最后夜幕中哈萨克童谣响起——“无忧无虑的玩耍,无忧无虑的歌唱/啊,在我美丽的故乡,无忧无虑的生活/我的童年我已经离你很远/我的童年,我得不到的幸福/我亲爱的朋友们,我为你欢乐地歌唱/你们是我们最亲密的朋友/我的童年我已经离你很远/我的童年,我得不到的幸福/在雪山顶上,在草原最清秀的地方/是不是我的童年在那里飘扬。”这种无忧无虑、随风而逝的童年,也是我们所有人不再拥有的童年。虽然镜头下的生活不如《藏北人家》那样丰富,也不如《最后的山神》那么沉重,《雪落伊犁》却表达了一个民族乐观、恬静、简单的生活状态。面对牧民家庭外面的现代文明,该片不是去伤感或者歌唱进步,而是记录着一个少数民族家庭当下的真实生活。另外,这一纪录片拍摄的不仅是小姑娘巴黑拉及其家庭,更是张扬了哈萨克族文化与民族精神,同时还将这些个体、家庭及其民族的实在生活提到了人生哲学的高度进行思考,展现了人生的艰难与美丽。纪录片在风雪声、冬不拉的轻吟中开启,随即拍摄的是落雪、雪地、村居以及意态安详的几匹马在积满落雪的山脚下慢慢行走,而伴随着这些场景的则是一首哈萨克民歌:

清秀的声音,朦胧的声音

沉浸在冬不拉清澈旋律中的我的民族

没有束缚,伴随着大自然

你是多么充满着个性

在草原上游牧的我的民族

你就像座高山,坚强勇敢

你是多么的坚忍不拔

你好客的性格

歌唱大地,歌唱大自然,我的民族

不与人为敌,不伤害别人是我们的传统

我的民族,承受了别人的侮辱、谩骂、取笑

你是多么的坚忍不拔

清秀的声音,朦胧的声音

沉浸在冬不拉清澈旋律中的我的民族

这首冬不拉伴奏的女生独唱夹杂着淡淡的忧伤,述说着哈萨克族群对自身好客、友好、坚韧、热爱自然的文化定位。作为哈萨克族民间流行的弹拨乐器,冬不拉更是哈萨克族文化的代表符号。概括地说,这部哈萨克纪录片通过对一个哈萨克小姑娘及其家庭平静生活的细致讲述,真实地呈现了单纯、善良却又坚忍不拔的哈萨克族民族精神。然而,纪录片制作者并没有在此停步,或者说对哈萨克民族文化又进行了一次深度解读,即将巴黑拉及其家庭生活故事放置于一个大的人类生命范畴下来思考。他们每天的生活如同一片片飘落的雪花,轻轻的飘来又淡淡的化去,正如片子最后在风雪声中的尾注所言,“人的一生就如同一场雪/从天空飘落到地面/随后就是漫长的蒸腾/之后还会有雪飘落下来……”。因此,《雪落伊犁》简洁地再现了哈萨克族牧民生活,并延伸触及了生命与永恒的关系,它反映一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的生存哲学。冯雷曾评述说:“现代社会使我们越来越多地拥有了一切,而只有一种东西是一切物质利益都无法带给你的,那就是影片中小女孩和她的家人所拥有的那种单纯而平静的生活。影片试图用最简单的方法记录一个哈萨克族小女孩的一天,而这平凡的一天对我来说,却意味着人的一生。因为在中国古老的哲学思想中,认为人是生活在一个不断轮回的世界中。”[121]影片时长38分钟,获得了第20届法国真实电影节最佳青年电影制作人“尤里·伊文思奖”。

纪录片《岛》同样是由冯雷在2002年所拍摄的少数民族题材纪录片,它利用一种比较视野进入中国普通人的生活,细致地讲述了两位老人及其家人的日常故事,一位生活在山东蓬莱海边,一位生活在吐鲁番沙漠深处。该片并置了两户人家诸多生活碎片,例如海边的老人修补渔船,两个孩子跟着妈妈穿过一条街道去买水,维族老人做礼拜,他们一家人铺开地毯,在院子里的阳光下吃饭、聊天、哄婴儿睡觉。这些富有质地的、简单的生存细节基本织就了普通群众各自不同的、复杂的生活方式。编导通过对两种不同生活的记录,试图述说人的一种生存状态,认为整个人类都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岛上,深受束缚与限制。可以说,这部片令人想到了此前的《沙与海》,或者说似乎是在新世纪向《沙与海》致敬,它们都是对生存在大海和沙漠地区的普通人生产与生活的再现,不过《沙与海》更多的是在展现中国普通老百姓生活状况,而《岛》则在此基础上将其上升到了人类哲学的高度[122]。这一点是与《雪落伊犁》主题哲学性升华思路一致的。《雪落伊犁》如同《藏北人家》一样记录普通牧民一家生活,《岛》也如同《沙与海》一样再现东西部两地不同人群生活,但是前后者之间的诉求主题、再现方式以及对于民族文化的深度思考却是不同的,应该说,《雪落伊犁》和《岛》不仅讲述了中国各族人民日常生活方式,再现民族文化状态,而且进一步将如是状态提升到了整个人类生活或者生命哲学的高度来审视,而不是在此前民族团结、经济生活水平提高的单一叙事框架或者影像知识结构下去厘定。这一点也彰显了纪录片制作者创造性处理现实的意图与追求。

总体来说,新世纪以来的中国少数民族题材纪录片依然在体制内外高调地、多元地生存着,它包括山川风物自然纪录片、官方宣传片、历史文献片、社会纪录片、人类学纪录片等。需要指出的是,随着中国导演纪录观念的继续历练、成熟以及公众纪录影像素养水平的不断提高,中国少数民族题材纪录片无论是在体制内还是体制外,都摒弃了单一的宣传思维,开始在民族国家话语或者大国纷争的语境之下,更加地贴近生活、触摸日常、直面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