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辛村的记忆

老家辛村的记忆

(遇仙村)辛村巷道 贾平京摄 2017.10

我的老家辛村在华州区赤水镇。出赤水街东行约三四百米,就到了遇仙河边的安门前村。安门前村向北有条水泥大道,沿此道北行约四五百米然后穿过一个古典式“城门”以后,就到了我的村庄——辛村。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公社化前,辛村由三个自然村组成,从东到西依次是高家、常家和岳家。1958年公社化后,县上将我村东南不远处的瑞凝庄(有瑞南、瑞北、瑞西三个组)并入了辛村。从此,辛村就扩大了一倍,成为有六个自然村的大村。2015年,全县进行村镇调整时,县上又将辛村和罗家合并成了一个村——遇仙村。于是辛村作为独立行政村的历史宣告结束,成了遇仙村的一部分。本文中所说“辛村”,系指1958年公社化前的辛村(含三个组),其余部分均指公社化后的辛村(含六个组)。辛村形成于哪个年代?为什么叫辛村?有什么典故等,典籍上均无记载。所以,关于它的情况,只能从传说和人们的记忆里去寻找。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当时辛村的三个自然村并不相连,而且规模都很小,都是一道巷,三四十户人家,一百多人,都有古庙。高家的古庙,一座位于村东路北(高永安家右侧),一间宽,是个小庙,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拆除;一座位于村子正中(高振强家左侧,紧靠大路),坐北向南,三开间,是三个村中规模最大、保存时间最长的古庙,2013年拆除。常家的古庙只有一座,位于村子西头,坐北朝南,一间宽,门槛很高,分为两拱,中间是个小天井,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拆除,庄基划给了刘智家,庙侧的生产路从此东移到村子中间(即现在的位置)。岳家的两座古庙,一座位于村子东头(大约在二狗家门前),门朝东,里面供奉着神像;一座位于村西南角(马铁军老宅之南),门朝南。这两座庙于1958年被拆除,神像一部分由几位老太太抬着,埋到了遇仙河中心的河沙里,一部分打碎后做了肥料。三个村里的古庙,除2013年高家拆除的那座叫无量庙外,其余均说不清了。无量庙即真武庙。据传,无量祖师即真武帝君,系道教执掌北方天界之神,负责记录三界中之功过善恶,职司消灾致祥、惩恶扬善。所以,那时我村的祈水仪式,历来都是在这座庙里举行的。除古庙外,那时高家有祠堂,常家有城墙遗址。高家祠堂位于高百瑞家西隔壁,解放后做了村初小,“文革”中(1969年)被拆除,青砖和木料做了新建初小(位于瑞凝庄村西、辛村正南之交会处)的建材。常家城墙的东南角、东北角、西南角分别位于杨豆豆、刘毅、刘山阳家现宅基地的后边。城墙地基很高,外面呈坡状,上面长满了茅草。小时候,我和玩伴们常在坡上玩耍。听村里老人讲,以前村里原本是有城门的。

那时,我村周边除庄稼地外,几乎全是湿地、水濠、苇子林、芦苇丛、沙梁、沙丘、荒草滩、乱杂坟等,其间常有野兽出没。夜半,村里常有黄鼠狼拉鸡的事发生,凄惨的鸡啼声忽然响了起来,熟睡的男人一跃而起,跑到鸡窝前把黄鼠狼赶走。冬季田野里,人们不时会看到老鹰抓兔子的奇景(“兔子蹬鹰”即由此而来)。我家隔壁的来义叔(大名余志杰,即余刚的曾祖父、余非凡的五世祖)有次,从赤水街赶集回来,手里提着几根麻花。当他走到“洋桥”东边沙滩地里时,一只老鹰猛地从空中俯冲而下,把他手里提的麻花叼走了。更有甚者,那时还发生过狼袭人或狼吃娃的事。

有次,来义叔领着幼子余长江去庄北地里看庄稼——他走在前,幼子跟在后,走着走着,忽听背后一声惨叫,回头一看,幼子满脸是血,一只狼仓皇逃跑了。此后,余长江嘴唇上便留下了一道伤痕,被玩伴们称为“狼咬”。之后此绰号便伴随了他一生,直至2006年去世。还有一次,变娃(十一二岁)和绒绒(八岁)小姊妹俩(刘力劼的老姑),正在路西地里拔小蒜,忽然一条饿狼窜到面前。绒绒以为是狗,对姐姐说,狗来了。谁知话音刚落,恶狼便扑上去咬住了变娃。绒绒吓坏了,赶快跑回家,说姐姐被狗叼走了。等爸妈一帮人赶到地里时,变娃的五脏六腑已全部被饿狼扒出来了——变娃就这样悲惨地死去了。

我们村北依渭河,西临遇仙河,是个交通死角。于是,一些小商小贩及手艺人,常在这里走村串巷。他们经营的项目繁杂,品种也五花八门。其中有卖雪花膏凡士林的、卖洋碱(肥皂)、洋火(火柴)的、卖瓦盆瓦罐的、卖纸烟、煮青的;花籽换油的、烂套子换核桃的、烂铜烂铁烂头发换梨膏糖的;箍漏盆箍漏瓮的、缠笸篮缠筛子的、起刀子磨剪子的、焊壶钉锅吹糖人的;偶尔还有耍猴的、耍魔术的、演扁担戏的,等等。

进村后他们招揽顾客的方法也各不相同——有的敲锣(如耍猴的),有的打鼓(如演扁担戏的),有的摇拨浪鼓(如卖杂货的),大多数则是大声吆喝。那些大声吆喝的,往往是一进村便拉长嗓音,放开喉咙大声呼唤。那长长的呼唤声南腔北调,一下子从东传到西,把全村都穿透了。几声吆喝过后,便会很快招来一帮妇女和孩子。

赤水地势南高北低,我村位于最北端,地势最为低洼。因它西依遇仙河堤,积水向北向东又无出口,所以每逢涝季,积水便汇积在这一带,形成大片湿地和水濠——里面长满了芋子或芦苇。当时,三个村子之间,均是由苇子林或庄稼地隔开的。有时村民外出,走着走着就被路正中的积水挡住了去路。这时,行人会自然脱下鞋子,蹬水而过。行人若是一男一女,则男人会俯下身子让女人趴在背上,把女人背过去。雨季村民从井中打水,往往不用井绳,只要手提水桶一弯腰,便可打出一桶水。有时人们挖地,一钁头下去便会挖出个小水坑来。铁路护坡和遇仙河堤旁的湿地里,大小水坑连成一片,成了涝池。阴雨季节,那一带蛙声如潮,把一切都淹没了。地下水位高,盐碱便不断上泛,于是冬季很多地段往往是白茫茫一片,成了不宜耕种的盐碱地。因为水多、草多、湿地多,极易滋生孑孓,于是蚊子就很猖獗。我村一带的蚊子,多且不必说,而且个儿还特别大,身上带着花纹——人称“花花蚊子”。这种花花蚊子,厉害得争㞞——能隔着衣服咬人,一咬一个大疙瘩,把人痒得实实没办法。外乡人到了我村一带,根本撑不住火。为了预防蚊子夜间咬人,一些家庭便在地上堆些麦秸,上面撒层“六六六”(一种粉剂农药),然后点着麦秸、关上门窗,用浓烟熏上个把钟头,最后把地一扫,熏死的蚊子能扫半簸箕。于是久而久之,这里的蚊子便出了大名,有了“孝义的银子,赤水的蚊子”一说。

听村中老人讲,那时每逢大旱,周边各村都有“取水”(即祈水)的习俗。我村的“取水”活动,常由刘力劼的曾祖父组织,在无量庙里举行,由“老梁”(一位外乡人)充当马仔。他带领三村男丁先在无量庙里烧香叩头,集体跪拜,然后打着彩旗提着瓦罐,敲锣打鼓步行至三十里外的五龙山下;在那里行跪拜礼后,从小溪中将溪水一勺一勺地舀进瓦罐提回村。据说,当时祈水的村子虽多,但唯独我村最为灵验。我曾因此思忖,这大约是待我村都旱得撑不住时,也就该到下雨的时候了。

历史上我村以农为主,主打产品是苞谷、小麦和棉花。因积水多,生产力低下,所以产量很低。比如小麦,村里就有“麦不过石”的说法(即亩产不会超过300斤)。因种庄稼不能养家糊口,所以村民只好另谋出路。当时的出路有两条:一是打箔子,二是学剃头。“箔子”即用苇子编成的帘子,盖房时铺在屋顶用来承载泥巴的。因我村周围长满了苇子,于是大家就地取材,干起了打(即编织)箔子的营生。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前,箔子一直是我村传统的手工产品,就连很多女人也都会打——我母亲就是打箔子的能手,三天打一床丈二箔子,绝无问题。村周边十里八乡的人们,盖房时都是来我村买箔子的。“文革”中我回村后,还和兴元哥(刘子涵的曾祖父)拉着架子车,去渭河北“细溜村”(即信义)卖过箔子。另外,村里出外学剃头的人也很多。以常家为例,刘力劼的曾祖父,杨豆豆的曾祖父、曾祖伯父,常高峰、刘乐、刘旭峰、刘炜的祖父等,都曾经从事过剃头,常年在外奔波。

因我村生态环境太差,所以祖祖辈辈劳作艰辛,生活清苦。妇女在水里摘棉花、掰苞谷是家常便饭。有些年份,积水多得小麦无法下种,村民只好赤脚在泥地里撒上麦籽。村民口粮以苞谷为主,常年吃的都是苞谷馍、麸子馍及野菜等;即是儿女很孝顺的老人,也很难吃到白馍。青黄不接的时月,断炊的家庭很多,需四处借粮,甚至还出现过出外讨饭的现象。住房也很紧张。以常家为例,当时有33户,其中24户都是“间半庄子绺绺房,过来过去都靠墙”——即兄弟几家合住一屋。全村没一家有院墙的。房屋山墙均以黄土夯成,底部能做几层“裹砖”就不错了,上部(即山花墙)多是用苞谷秆遮挡起来的;檐墙也全部以土坯垒成。因土墙不耐潮湿,所以每逢七八月“霖雨天”,房倒屋塌的情况便时有发生。我的发小刘进安,就是雨天在刘中华(的爷爷)墙下玩泥巴时,被突然倒塌的土墙塌折腿的。那时,村民穿的都是粗布衣服,而粗布全由妇女手工织成,过程非常烦琐——弹花、搓捻子、纺线、拐线、经布、织布等,最后用煮青染成黑色。所以除田间劳动外,妇女在家一年到头都忙得很,甚至须在煤油灯下通宵达旦地纺织。其生活之苦,在赤水一带是很有名的。

那时,我村孩子读不起书,所以有出息的人极少。现在回忆起来,历史上,我村仅出过两位名人,一位是刘竹轩,一位是高凤山(小名京山)。刘竹轩出身于常家的大户人家,是刘新旗的曾祖父、刘文柱的五世祖。他早年毕业于北京高等师范后受聘于私立华县咸林中学,曾任校长十年之久,土改后去世。高凤山是高家人,解放前在义父岳炳光帮助下,赴陕北参加了革命。岳炳光系我村岳家人,早年参加革命,1922年在华县咸林中学上学时,就和潘自力(华县高塘乡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当过我国驻苏大使)等同学一起,参加了由中共早期党员王复生组织的马克思主义研究社——青年励志社,据说,后来在兵荒马乱中脱了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高凤山曾在南京军区、陕西省贫协、西藏公学任职,后在宝鸡师院担任领导职务至离休。除此之外,我村再未出过任何有影响的人物了。正因为如此,周边人都笑话我村是个“水窝窝”,流传着“有女不嫁高常岳”的说法。

我村虽然偏僻荒凉,贫穷落后,但却有个突出特点——民风淳朴,邻里和谐,尤其是村民纯厚善良,包容心强。以常家为例,我们刘姓人家,本是从外地迁入常家的外姓之人,但村里的常姓原住户,对我们先祖及其后代,从未有任何非礼之处。因之我们刘姓繁衍很快,现在反倒成了村中的大姓。又如,土改那年,流落常家的三个外来单身汉老白、小邦、刘道夫,顺利地在常家落户,分得了房屋和土地,未受任何歧视。再如,常家还有杨、余、岳四五户外姓人家,他们姗姗来迟,人寡势弱,但原住户均对其礼遇有加,双方相处得非常友好。所以,尽管日子很苦,但三个自然村世代为邻,和睦相处,从未产生过宗族纠纷。

一九四九年后,在党和毛主席领导下,我村穷人翻了身,一步步过上了好日子。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开始,经过土改、合作化和公社化,我村生态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特别是1958年公社化后,土地连成了片,政府发挥“一大二公”的优势,对我村周边统筹规划,兴修水利。当时采取的措施,一是在村“大路北”修了条十四五里长的“中央干渠”(“二华干渠”的一部分),使周边积水有了退路。这条大渠起于遇仙河东堤下,向东穿越左卫寨、彭家寨、任家寨及辛庄公社、侯坊公社诸多村庄,直达县城西侧的石堤河下(此处有抽水站)。二是在我村实施了“吊沟抬田”,即在农田上挖了一条条排水沟、排水渠,形成了一个纵横交错的排水网,从而降低了水位,抬高了农田。从此我村周边积水统统通过排水网流入“中央干渠”,然后顺畅地向东流走了。这套水利设施,既解决了我村积水成涝的历史性难题,又解除了土壤盐碱化的现实威胁。水患问题解决了,粮棉自然增产了,村民生活水平也随之提高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的春风吹遍了中华大地,我村也迎来了历史上最大的发展机遇。1981年,村里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大大地解放了生产力,调动了积极性,所以,从1982年起,年年都是大丰收。家家有了余粮,人人吃上了白馍,年轻人穿上了的确良、凡立丁。1982年夏收时,我家一举收获小麦近四千斤。我家人老几辈,从未有过这么多粮食,因此大喜过望。为感谢党的好政策,受父母之托,我和妻拉着架子车卖了七八百斤“爱国粮”,成为一时佳话。从此,我村解决了温饱问题,迈上了富裕大道。

二十世纪末以来,政府又大力提倡传统农业向现代化农业转变,引导农民进行产业结构调整,创立“一村一品”。我村以此为契机,在村支书兼村主任吴增运带领下,开始探索发家致富的新路子。经过多年探索,现已找到了一条适合我村特点的致富之路——大力发展果业生产。因我村西邻遇仙河(沙河),土壤多为沙质,不适宜种植粮棉,却非常适宜栽种桃树——结的桃子色泽好、甜度大、产量高,尤其是成熟期早,易于抢占市场。于是近些年来,村民不断扩大种植面积,提高作务水平,现已完成结构调整,实现了“一村一品”——所有土地均栽上了红桃。如今,我村果业经济远近闻名,果品营销至全国十多个省市。周边十里八乡的人们,常来我村打工,从事疏果、采果、装箱、拉运等工作。村民个个成了果业技术员,常被周边果农捧为座上宾——应邀传授剪枝等技术。每年收获季节,来自青海、宁夏、甘肃、河南、湖北甚至东北等地的客商,皆在我村安营扎寨,使我村成了县西最大的果品集散地。

由于果业经济效益远远大于粮棉产业,所以,村民收入迅速提高,日子越过越红火。如今村里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土坯房变成了小洋房,安了路灯,通了自来水;多数家庭用上了冰箱、彩电、太阳能、洗衣机、煤气灶,安装了电脑、电话,用上了智能手机。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半数家庭买了小轿车(或面包车)。总之,实现了温饱型向小康型的大转变,过上了小康生活。与此同时,镇政府、村委会大抓新农村建设各项工作,使我村由一个贫穷落后、偏僻闭塞、环境脏乱的旧村落,变成了一个村民富裕、交通便利、生产生活设施配套、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社会主义新农村。2006年,我村被省上命名为“陕西省文明村(镇)”,2008年,被中央文明办命名为“第四届全国创建文明村镇工作先进村镇”,2011年,被省上命名为“陕西省‘一村一品’示范村。”

最近一段时期来,我村又遇到了历史上最大的发展机遇——去年被国家住建部批准为全国第四批古村落保护村。今年被陕西省列为“十三五”古村落保护重点项目村;最近被渭南市确定为新农村建设样板村,由市住建局、安监局、侨联、省中行渭南分行四部门包联三年:被华州区确定为新农村建设幸福村,由区财政局、林业局两部门包联三年。目前已对我村环境建设做了初步规划,村级公园建设已于今日圈地划线,将破土动工。我村由此将迎来又一个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回顾历史,我村村民感慨万千——如今再也无人嘲笑我村是“水窝窝”了,也再无人说“有女不嫁高常岳”了。

刘正军

(渭南市教育局原副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