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激情的爱
苏青生命中的辉煌是在40年代,这是她用自己的才华和勤奋创造出来的。她和张爱玲的友情也是在这一时期。她比张爱玲大六七岁,但两人的经历有某些类似:都是书香门第之后,自小都缺乏父爱,中学时都是有名的才女,大学都未读完,都以情爱生活为题材写作,同时成名于上海文坛,等等。但她们的性情、文风却有很大的区别。一个爽直热烈,风风火火;一个矜持平和,文文静静。当然,这并不妨碍她们成为文友。
张爱玲是苏青办的《天地》杂志的固定作者。爱玲能文能画,经常为该刊配画。第八期《生育问题特辑》中,苏青写有《救救孩子》一文,批评为国家生孩子的反人道的生育观和只顾生不顾养的不负责态度造成的生命质量低下的状况,呼吁“救救孩子”。张爱玲为它配了一幅画:一个胖女婴,梳着羊角小辫,手和嘴唇支在栏杆上,脸上是受惊吓的表情,令人担忧和同情。《天地》十一至十四期的封面也是爱玲设计的。天上的朵朵云彩与大地的沉稳安详和谐地配在一起。苏青后来办的《小天地》杂志上,《女像陈列所》一文,也是张爱玲配的画。
人们总以为张爱玲和苏青来往密切,其实两人见面并不多。二人的关系不过是编辑与作者之间的关系,一个约稿出刊物,一个交稿得稿费。偶尔见了面,话匣子就关不住,常有恋恋不舍之感。因为苏青的宁波腔很重,有时一个意思要讲半天才明白。末了她总是说:“是的,我知道……你能够完全懂得的。不过,女朋友至多只能够懂得,要是男朋友才能够安慰。”这是多么结实的真实。苏青的不少看法,爱玲认为可贵,就问她:“你为什么不把这个写出来?”苏青总是先一愣,仿佛从未想到这一层。然而过不了多久,这些意见就在她的文章里出现了,这使爱玲很感荣幸。
苏青最佩服的作家是张爱玲。她曾当着不少女作家的面说:“女作家的作品我从来不看,只看张爱玲的文章。”她熟读张爱玲的作品,而且还不无遗憾地问过她:“怎么你小说里从来没有一个像我的?我一直留心看,总找不到。”
在《天地·编者的话》中,每有提到张爱玲处,苏青总是一片赞扬。在第四期中,她说:“张爱玲女士学贯中西,曾为本刊二期撰《封锁》一篇,允称近年来中国最佳之短篇小说。在三期刊载之《公寓生活记趣》亦饶有风趣。本期所刊《道路以目》尤逼近西洋杂志文之格调,耐人寻味。”
第十四期《编辑后记》中她热情介绍张爱玲的作品集,这样写道:“张爱玲女士蜚声文坛,众口交誉,其作品价值已不必编者赘述。观乎其最近出版之小说集《传奇》畅销情形,已可见南北读者对其热烈拥护之一斑。今日编者更有一好消息,可以抢先报告,原来张女士又集其年来所写的散文郑重付刊了,书名《流言》,预料其出版后的畅销情况又必空前的。”
一次爱玲同炎樱谈到苏青,炎樱说了一句极俏皮极准确的评论:
“我想她最大的吸引力是:男人总觉得他们不欠她什么。同她在一起很安心。”
然而果真不欠吗?恐怕只是男人觉得而已。对于苏青的打扮,张爱玲也有评价。她的话显出女人对女人的理解:“对于她,一件考究衣服就是一件考究衣服;于她自己,是得用;于众人,是表示她的身份地位:对于她立意要吸引的人,是吸引。苏青的作风里很少有‘玩味人间’的成分。”[33]
苏青曾对张爱玲谈到过她的理想生活,这一理想印证了张爱玲所说的“苏青的作风”。苏青希望丈夫有男子汉气概,不是小白脸,有点儿架子,又有点落拓不羁。夫妇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常请客,都是谈得来的朋友。但女宾必须比她大好几岁,或者比她长得差一些,免得麻烦。而丈夫的职业最好带点儿短期旅游性质,家庭生活也才有节奏和变化。
这幅理想图中,既有旧式女人的权利,也有新女性的自由。这原是一般现代女子的通性。
然而她常常失望。因为天真,把男人看得太好,又因为认真而很快发现了男人的缺点,一次次的憧憬破灭了。如同张爱玲一针见血之所言:“有几个女人是因为灵魂的美被男人所爱的?”[34]
于是,苏青常说:“没有爱。”微笑的眼神中有藐视。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谋生之外也谋爱。
谋生是物质上的需求,爱则是精神上的享受。女人的生存状态和爱的追寻,一直是张爱玲、苏青们的思考焦点。在抗战胜利在即的黎明前的黑暗时期,黑暗是可怕的,相对来说也是沉寂的。没有固定职业、没有完整家庭的张爱玲,总是躲在她的僻静的一隅独自思索着天长地久的男人和女人的爱。她对女人的最基本认识是:“在任何文化阶段中,女人还是女人。男子偏于某一方面的发展,而女人是最普通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环,土地,生老病死,饮食繁殖。女人把人类飞越太空的灵智拴在踏实的根桩上。”[35]张爱玲作品中的女人也是最基本的女人,生活的心计,爱的喜悦烦恼,无爱的悲哀病态,都有淋漓尽致的表现。读过她的小说的人,都会为她对女性心理言行的准确细致描写所折服。
她的散文中也有很多关于女人的文字。前述她评炎樱论苏青的话已见她对女性的深入理解。《我看苏青》中张爱玲还有一句妙语“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这话很耐人寻味。在男性中心主义社会里,女人的价值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男人实现的,她们的主要心思在男性身上,取悦于男性是她们价值确证的方式,在这一点上,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隐含着中国的一句古话——同行生嫉妒。当然如果考虑到后来被人们通过《小团圆》“索引”的张爱玲苏青胡兰成短暂的隐性的三角故事的话,也可以理解,这里面话里有话。
“我想我喜欢她过于她喜欢我。”现在回头来看张爱玲《我看苏青》这篇文章,有真诚的赞美,也有言过其实的讨好,还有话里有话的玄机。有人考证,苏青1947年2月出版的自传体小说《续结婚十年》,第11章叫《黄昏的来客》中的当过次长、社长的政论家谈维明原型就是下一章的男主人公胡兰成。谈维明用各种精彩的话语蛊惑了独居的女主人公,两人竟然上了床。一番激情之后,谈维明抱歉地说:你满意吗?女方无语。过了一会儿,他又讪讪地问:“你没生过什么病吧?”[36]后来张爱玲在《小团圆》里写一个女作家叫文姬,大概有点像欧美日本的女作家,不修边幅,石像一样清俊的长长的脸,身材趋向矮胖,旗袍上照见臃肿的咖啡色线绒衫,织出葡萄串花样。《续结婚十年》出版后,两人似再无来往。有人指出,也就是苏青与张爱玲永远绝交的时候了。“而张爱玲也以《小团圆》来报复30年前的旧恨”[37],只是这个书印行的时候,苏青已经离开人世了。
在《有女同车》中张爱玲引述了一个讲普通话的女人和一个讲上海话的女人的对谈,谈的都是男人。一个谈自己的丈夫,一个谈自己的儿子。于是概括道:
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
真是俏丽隽永,一语中的。
《流言》还有一篇十分有趣的散文,题为《谈女人》。文章有一半篇幅是摘录英国无名氏的《猫》中关于女人的奇谈怪论,另一半则是她自己的妙语。她谈到女人的弱点是全由环境所致,学校教育也不顶用,文凭、眼镜的厚度并不能帮助女子解决情爱问题;她说正经女人虽然痛恨荡妇,可是自己若有机会,没有一个不跃跃欲试的。这话虽然粗听起来似乎有悖公理,为女性所不容,但实际上是现代妇女心理学和部分勇敢的女子所承认了的;她认为女子择夫,何尝不留心到相貌,可是不似男子那么偏颇,更多考虑的是智慧、健康、谈吐、风度、自给的力量等项;她还说,女人取悦于男人的方法有许多种,单单看中她身体的人,必会失去许多珍贵的乐趣。但也毋庸讳言,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其实也没有多大区别。
1945年2月27日下午,上海滩上两个最走红的女作家张爱玲和苏青举行了一次对谈会。地点在张爱玲寓所,策划者为《杂志》社,主题是“爱情婚姻家庭”。谈话内容发表在当年3月的《杂志》上,正文上有一段记者写的“前言”,这样介绍两位发言者:
当前上海文坛上最负盛誉的女作家,无疑地是张爱玲和苏青。她们都以自己周围的题材从事写作,也就是说,她们所写的都是她们自己的事。由女人来写女人,自然最适当,尤其可贵的,似乎在她们两位的文章里,都代表当前中国知识妇女的一种看法,一种人生观……
两人谈的内容具体而广泛。苏青因是做过媳妇和母亲的女人,比张爱玲多一些实际体验。苏青首先谈到了职业妇女的苦衷,谈到女人最可怕的事件是“失嫁”,“过时不嫁有起生理变态的危险”。她坦然地说:“不过知识浅的人还容易嫁人,知识高的一时找不到正式配偶,无可奈何的补救办法,说出来恐怕要挨骂,我以为还是找个情人来补救吧,总比做人家正式的姨太太好。”
她继续说道:“丈夫是宁缺毋滥,得到无价值的一个(整个),不如有价值的半个甚至三分之一。……知识妇女自有其生活能力,不妨仅侵占别人(指原配夫人)的感情而不剥夺别人的生活权利。”其言之大胆,确有招骂之虞。这些话鲜明地反映了40年代部分女性的思想心理,爱的价值观压倒了家庭伦理贞节德行的价值观,未尝不是历史进步的一个侧影,是极有认识价值的思想材料。
苏青向来是泼辣大胆的。40年代的文化圈中盛传她的一句名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巧妙地把“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的古训改动了一个标点,准确风趣地表明了女子的社会地位及由之产生的对男性的依附状态。
对谈会上,张爱玲的见解也颇有见地。她说某些女人本来是以爱为职业的。而家庭妇女若一心只知道打扮,跟妓女其实也没有太大不同。她还说:“女人要崇拜才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快乐。”这也出自她精细别致的观察体悟。
最后两人谈到了择偶标准。苏青条分缕析地列了五条,皆是人们大都赞同的标准。爱玲的看法是:“常常听见人家说要嫁怎样怎样一个人,可是后来嫁到的,从来没有一个是像她的理想,或是与理想相近的。看她们有些也满意似的。所以我决定不要有许多理论。……不过我一直想着,男子的年龄应该大十岁或十岁以上,总觉得女人应当天真一点,男人应当有经验一点。”
对谈发表之后,引起读者极大兴趣,《杂志》先后刊登了十几篇参加讨论的来稿,可见当时有一定影响。
什么是爱?张爱玲从没有为之下过定义。但她有一篇散文《爱》。篇幅不长,以一个女子的故事表明了爱的人生意义,于平淡的叙述中阐发着自己的见解,可谓淡中出奇。她讲述了一个小康之家的漂亮女儿,有无数的求婚者,但有一个夜晚,她伫立在村头的一棵树下,一个不相识的男青年对她说了一句:“噢,你也在这里吗?”之后再无言语就各自走了。后来她远嫁他乡,吃了不少苦,但心头永远萦绕着这句话,一阵阵甜蜜的忧愁。张爱玲不带感情不加修饰地写了这个故事之后,写道: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38]
这就是爱!它不是一个有着明确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过程,没有一定的婚姻指向,甚至也不一定被对方所知晓,它是一种存在于心灵的状态,是沉睡潜伏的暗流,突如其来的奔涌,是一个悠久的回味,是生命中突然开放只为另一个人开放的一朵艳丽的花。
曾经有人问张爱玲,假若要她编一个爱情题材的剧本,该如何表现。她的回答是——
需要激情的爱,不要平凡的、公式化的爱。[39]
激情的爱,是天马行空、超凡脱俗的浪漫之旅,是抛弃了一切非情感因素的男人和女人的结合,是两颗纯粹的心灵的碰撞……
当张爱玲这样表白的时候,她的爱——激情的爱,已涨满了她的心田。
也许,这是生命中惟一的爱,欲仙欲死的爱……
【注释】
[1]“气短情长”,张爱玲1945年所作散文名。本章叙传主40年代的日常生活、交际往来,套用“气短情长”形容传主与女友们的交往。
[2]张爱玲:《流言·必也正名乎》。
[3]张爱玲:胡兰成:《今生今世》。
[4]参见张子静:《我的姊姊张爱玲》。
[5]张爱玲:《流言·我看苏青》。
[6]潘柳黛:《记张爱玲》,香港《南北极》第58期,1975年3月出版。
[7]潘柳黛:《记张爱玲》。
[8]张爱玲:《流言·更衣记》。
[9]张爱玲:《流言·公寓生活记趣》。
[10]胡兰成:《今生今世》。
[11]李君维:《在女作家客厅里》,1990年8月10日《新民晚报》。
[12]习马新:《张爱玲二三事》,《明报月刊》1988年3月号。
[13]萧锦绵:《上海的这一方阳台》,《女性人》1989年2月创刊号。以上所引几处关于张爱玲住所的文字转引自陈子善《人去楼空有谁知》一文,载《私语张爱玲》,第285—288页。
[14]1995年9月21日上海《文学报》。
[15]黄恽:《房紫笔下的张爱玲:和胡兰成谈张爱玲》,《收获》2020年第1期。
[16]张爱玲:《传奇增订本》。
[17]张爱玲:《流言·童言无忌》。
[18]张爱玲:《流言·私语》。
[19]张爱玲:《流言·谈跳舞》。
[20]张爱玲:《流言·我看苏青》。
[21]张爱玲:《流言·说胡萝卜》。
[22]朱曼华:《张爱玲和她的姑姑》,见《张爱玲研究资料》,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23]炎樱:《女装·女色》,见《张爱玲与苏青》,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24]路易士:《记炎樱》,见《张爱玲与苏青》。
[25]张爱玲:《一封信》,见《张爱玲与苏青》。
[26]《“卷首玉照”及其他》,1945年2月《天地》月刊第17期。
[27]蔚明:《一个女作家的沉浮》,见《张爱玲与苏青》。
[28]《女作家聚谈会》,《杂志》1944年第B卷1期。
[29]《结婚十年正续·后记》,上海书店影印,四海出版社1948年版。
[30]张爱玲:《流言·我看苏青》。
[31]实斋:《记苏青》,见《张爱玲与苏青》。
[32]胡兰成:《谈谈苏青》,见《张爱玲与苏青》。
[33]张爱玲:《流言·我看苏青》。
[34]张爱玲:《流言·谈女人》。
[35]张爱玲:《流言·谈女人》。
[36]黄恽:《凶终隙末的苏青与张爱玲》,《万象》2008年第12期。
[37]蔡登山:《张爱玲文坛交往录,1943—1952上海》,《新文学史料》2011年第1期。
[38]张爱玲:《流言·爱》。
[39]《纳凉会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