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小说之媒

三十五、小说之媒

开电车的人开电车。……

如果不碰到封锁,电车的进行是永远不会断的。封锁了。摇铃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了一条虚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

1944年初春的一天,南京的一座美丽庭院的草坪上,有一个躺在藤椅上翻读一本杂志的成年男人。当他翻到一篇题为“封锁”的小说时,才读到上面这个开头,就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一口气读完了。他还不满足,又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他惊异于作品对人性刻画之精妙,感服于作品对爱情的把握之精微。于是脑海中深深地印下了作者张爱玲的名字。

这个男人,叫胡兰成。他是浙江嵊县人,生于1906年。从小家贫,吃过很多苦,一生全凭聪明和算计打天下,赤手空拳,却也有青云直上、飞黄腾达的经历。少年时,读小学中学就有一些顽劣。曾经因为跟校方意见不合被开除。他做过杭州邮政局的邮务生,因与局长作对,三个月后即被除职。二十一岁时,像现代史上的很多有志气有文化的乡村青年一样,跑到北京求个人的发展。瞒着已有生命的妻子跟中学同学借了钱,只身到京。当时他有两个昔日同窗在燕京大学,在他们的介绍之下,在燕大副校长室抄写文书,有空便到教室旁听。后来他回到浙江一带教书。1932年,又回到家乡嵊县。这一年,他的发妻玉凤病逝。手头拮据的胡兰成四处借贷,以葬妻魂,却求助无门,十分凄寒。从此他对人生人际又多了一份清醒与刻薄,对自己也多了一份发奋努力的反向动力。他后来回忆说:“我对于怎样天崩地裂的灾难,与人世的割恩难爱,要我流一滴眼泪,总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时的啼哭,都已经还给了母亲,成年的号泣,都已还给了玉凤。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之不仁!”[2]这个从生活底层爬出而只身闯世界的人,为了自己的挣扎,为了改变命运,对人格、尊严、道德的价值观念已相当淡然漠视,一副铁石心肠。

1932年秋天到1936年夏天,去广西一带教书,还花过一些工夫专门研究马克思主义。曾因发表异见而遭军法审判,监禁月余。1937年春天,他任上海《中华日报》编辑,沪战后到香港任《南华日报》“撰述”,当时月薪仅六十元。就在这时,汪精卫为组织伪政府而四处物色人选,包括文人。他不可能真正拉拢到第一流的文化名人,因此注意在一些有能力而无名气又极想出人头地的人中发展对象。1939年初胡兰成的社论《战难,和亦不易》引人注目,成为他成名之作,不久受到汪精卫夫妇赏识,汪精卫的得力干将、伪中宣部部长林柏生等人看上了胡兰成。1939年12月,汪精卫托人带给胡一张字条向他致意,表示好感,之后汪的夫人陈璧君又在香港跟胡兰成见过一面,给他的月薪猛涨了六倍即三百六十元,另给了两千元的机密费。从此,这个早就不顾人间是非黑白的自私者就被牵入了泥海,成为为他人所不齿的民族罪人。先后出任伪行政院宣传部政务次长、伪行政院法制局长、《中华日报》《国民新闻》主笔,是一个高级文化汉奸。胡兰成有很大的政治野心,他的才华颇受日本人和汪政府的赏识,汪精卫总是称他“兰成先生”,常向他问询对政局的看法。“胡这个人,无事好打太极拳,练习书法,推崇托尔斯泰、萧伯纳。胡喜为人题词写字。(日本军官)清水、池田的会客室与房内挂的长长的条幅,均出自胡之手。”[3]抗战胜利后,他化名潜逃在浙江农村。新中国成立之时,又逃至东京,与汉奸吴四宝之妻佘爱珍结婚,在东京开酒吧为生。胡生平最崇拜吴四宝,曾写文章吹捧吴四宝夫妇,还将吴的照片放大悬挂于家中,被人们称为怪物。

当时胡兰成手下的一个学员倪弘毅,与他交往甚密,还见过应英娣和张爱玲,后来参加了新四军。在老年的时候接受采访,谈到了他心目中的政论家胡兰成。

他一身西装,潇洒。家里墙上挂了一幅他本人的油画。书法写得好,比汪精卫还好。除了太极拳,他还喜欢喝酒抽烟。他的谈吐幽默的,很有意思。他字写得好,诗文脱口而出。胡兰成很有修养,我从来没看到他发脾气。他最佩服的是鲁迅,人家请他写条幅,他很多写的是鲁迅的诗。日本人池田笃纪问他为什么动不动就写鲁迅的呢,他就跟池田说鲁迅诗的风格高。他这个人很清高,个人主义,我行我素,他这个人政治素质很高,日本的侵华能人、政客、特务老手一般很佩服他。日本人战败以后形势不好,请胡兰成谈话,请教他,他说,二战结束半年以后,你们就有机会,那时苏联和美国会发生矛盾。那个时候日本鬼子还没有完全战败,胡兰成已经看到了战后的复杂问题了。我这不是宣扬他,捧他的场,他发表对国际问题的演讲,他讲课时很有教授的风度,一个专题是世界经济危机和世界大战,从商品经济、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讲到各国的矛盾,好口才,只要他高兴,他就高兴讲。

他交往的日本人在南京都是掌大权的。日本驻华大使谷正之,经常请胡兰成谈论政治。胡兰成什么都议论,他可以批评日本人的非法行径,日本人不敢跟他顶嘴。在日本人眼中,胡兰成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在武汉办一个报纸《大楚报》,要成立一个中国人民委员会,这个不得了,谁敢讲要日本人撤军,谁敢讲这个话,就只有他!胡兰成在日本人面前敢说话[4]

此刻,这个躺在藤椅上懒洋洋地翻杂志的胡兰成,正在闲居养病。前不久因为政见不合,得罪汪精卫,一次趁胡兰成在鼓楼附近散步时,将他绑架,胁迫他认错悔过,不再写东西指责当局。事为胡的老婆应英娣知悉,应本名英弟,胡兰成以为欠雅乃改为英娣。她原为上海百乐门红舞女,颇有点神通,获悉胡的危险处境,随即去鼓楼南日本大使馆密告。由于有日本军政要人撑腰,胡又重新出来了。

胡兰成看的这本杂志,是苏青主编的《天地》杂志的第十一期,他与苏青当年是文友,杂志也是苏青寄来的,他自己也有一篇议论文《“言语不通”之故》发表在同一期上。文人读到好文章,比商人做成一笔大买卖还要高兴,胡兰成读过《封锁》之后,喜不自胜,立即给苏青写了一封信,对张爱玲的小说大加赞扬了一番,并表示极愿与作者有相识之好,要直接向作者倾吐感服之情。苏青回信说作者是位女性,才分颇高,更是令他念念不已。不久,他又收到苏青寄来的《天地》十二期,上面不仅有张爱玲的文章,而且还登有爱玲的照片。看着照片,如见其人,仿佛神交已久,更有喜不自胜而将信将疑之感。这就是张爱玲吗?这就是他心目中的才女吗?

2月1日,他到了上海,一下火车就去找苏青,要以一个热心读者的身份去拜见张爱玲。苏青婉言劝他,张爱玲从不轻易见生人,就是她弟弟偶尔来看她,她也没有三五句话。而且还要事先打电话预约。除了弟弟,似乎也没有别的男性到她家做过客。胡兰成执意要见,向苏青索要地址。苏青迟疑了一下,才写给他——静安寺路赫德路口192号公寓6楼65室。

胡兰成如获至宝,第二天就兴冲冲地去了。上了六楼,激动地敲门,但没有敲开。张爱玲不见生客,谁也不见,果真是个怪人。但胡兰成哪肯死心?就从门缝里递进去一张字条,上面介绍了自己拜访原由及家庭住址、电话号码,并乞爱玲小姐方便的时候允见一面。

胡兰成回家之后,不敢外出。隔了两天,就在他失望之际,电话铃响了,是张爱玲打来的。问明接电话的人是谁之后,她只说了一句话:“明天来看你。”不让他访她,她却又来访他,张爱玲的主意变得好快。其实张爱玲早知胡兰成的大名,当然是苏青告诉她的。在胡兰成开罪汪精卫被拘押期间,她还陪苏青到周佛海家去说情。他是个才子,还是个浪子?恍恍惚惚地,张爱玲对他有这样的印象。

胡兰成的家在大西路美丽园,距张寓并不远。张爱玲如约来了。

久念其人,把她想了无数遍。可真见其人,跟想象中的任何一种都对不上号。胡兰成第一个怪异之感就是她身材之高,仿佛不应该有那么高一样;第二个奇怪的是张爱玲并无明显的文人作家相,并不是热情大方、开朗健谈的样子,她像一个放学回家的小女孩,一人在路上独行,遇见有同学叫她也不理睬,神情漠然而沉稳。

但他们一谈就是五个小时。胡兰成说他对爱玲小姐心仪已久,颇佩服她的才华,且感叹她如此年轻。他赞叹在《封锁》中张爱玲把两个陌生人的戏写得真切自然,把吴翠远的心理刻画得细腻入微。尤其是小说结尾,吕宗桢回家后审查女儿成绩单,俨然一个好父亲的样子,而在中国这样的男子是很多的。他们的社会角色和内心角色往往是分裂的。在外界,他们或是人们公认的“好人”或“坏人”,但在人性的基本要求上,都是一样的。张爱玲也很感激胡兰成如此关心她的作品。别人读她的小说是读故事,而他读出了人性的思考。别人对她说《封锁》是写高等调情的空虚无聊,而他读出的是对文明与人性的观照。胡兰成微笑着说:“因为相知,所以懂得。”

两人从爱玲的作品谈到时下流行的创作,谈到稿费。胡兰成的话多,爱玲的话少,她更像一个认真的听众。胡兰成的话语中带着关切和询问,爱玲的答话中也有着对他的探索和思忖。一个成熟的男人,额前清晰光净,几无皱纹,刮得干干净净的方正的脸,不太有变化的脸色,清晰而低沉的嗓音——“她又看了他一眼。太阳红红地晒穿他鼻尖下的软骨。他搁在报包上的那只手,从袖口里出来,黄色的,敏感的——一个真的人!不很诚实,也不很聪明,但是一个真的人!她突然觉得炽热、快乐!”

张爱玲突然想到了《封锁》中的这段描写,难道她自己也像吴翠远一样在一个陌生的有家室的男人面前坠入情网了?

春日的黄昏,迷彩的色调,一个在封闭阴沉的世界里关得太久的人感到了迷乱的光芒,惶惑的新奇,崭新的充实。他送她到巷堂口,二人并肩走着,胡兰成突兀而又隐含试探地说了一句:“你的身材这么高,这怎么可以?”

爱玲很诧异,似乎要辩驳似的扭头看了胡兰成一眼,但半张的口又合上了,头也低了下去。这句话,前半句是写实,后半句则是站在另一个人的角度对一个人的评价。“这怎么可以”的潜台词是跟我在一起你的身材比我高是不可以的。它的前提是可以把两人在一起比较了。而这不是一般性的比较,而是男女间的比较,而且是从“般配”的角度对一对男女的比较。

张爱玲起初的反应是一怔,但随即感到一个成熟男性的一句话把他俩拉得这样近,近得没有了距离。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

“你的身材这么高,这怎么可以?”

爱玲遇上了,她知道。这就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