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怨女》

六十三、创作《怨女》

1966年,香港《星岛晚报》连载了张爱玲的长篇小说《怨女》,皇冠出版社于1968年出了单行本。这也是一部改写之作,它由《金锁记》改写而来。不过,这一次花的功夫可比《半生缘》大得多,一个三万多字的中篇改为了十万多字的长篇。

《怨女》保留了《金锁记》的故事主干,但有较多的发展变化。首先是名字变了,曹七巧成了银娣,姜长白成了姚玉熹(姜公馆也变成了姚公馆),姜长安的故事在新作中隐匿了。

其次是把《金锁记》中的一些背景内容推向了《怨女》的前台。银娣出嫁前的生活占了开头好几章(而《金锁记》是从七巧嫁到姜公馆后写起的),小说详细地写道:木匠半夜敲门,名为买麻油,实为找机会与麻油西施亲近,被银娣泼辣地拒绝;她与对面药铺店小伙计小刘有情有义,但小刘还来不及请媒人,已另有媒人为姚家二少爷第二次来说亲,媒人像打量商品一样打量她,哥嫂也像待商品一样待价而沽。婚事终于敲定。

再次是《金锁记》中略写或暗写的某些情节在《怨女》中变为详写或明写。如三妯娌之间的多次笑谈、三奶奶多次在婆婆面前为外出寻花问柳的丈夫掩饰、银娣与三爷的调情、银娣与哥嫂的来往以及银娣为儿子挑选媳妇等具体经过。

第四是新增添了一些情节。如银娣有意在三爷出门时大声唱歌以引起注意,因为他曾夸她唱得好。而在《金锁记》中七巧为何爱三爷铺垫是很不够的;银娣因与三爷有一些亲热举动而怕三爷口没遮拦地讲出,另找借口自杀不遂;法佛寺为老爷做阴寿时银娣与三爷偷情;分家后,三爷的多次造访,或谈情为借钱,或谈情为躲债。

可见,这一次的改写,其重心不是女主人公戴黄金的枷锁如何一步步变态,而着重写女主人公内心的情欲煎熬,经济因素没有《金锁记》那么重要。这次主要是对原作前半部分的放大。着重写“怨女”之“怨”。她被商品一样地嫁出,丈夫无情也无欲。这个原来是漂亮泼辣的少女,现在的情感世界一片空白,美丽的幻象消失殆尽。姚三爷就成了填空之物。他本是情场浪子,对银娣有小规模的动手动脚,银娣也是半推半就。法佛寺给了二人关系“升级”的机会,银娣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三爷的手:“今天当着佛爷,你给我句真话,我死也甘心。”初读至此,似乎觉得对二人的关系进展铺垫得还不够,单凭三爷以前的真假不定的玩笑话和小动作她就可以当真吗?但细细回味,银娣太清苦悲凉。“是因为银娣没有机会遇见第二个男人。”“她嫁的男人永远不会看见她(姚二爷是瞎子加哮喘——作者注)。她这样想着,已经一个人死了大半个,身上僵冷,一张脸塌下去变了形,珠子滚到黑暗的角落里。”当三爷抱紧她要深抚她时,明天如大钳子夹住了她,在末日的太阳里感觉特别长,已难有性爱的欢悦。如同《金锁记》中“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的著名意象。

多少年后,三爷为借钱而来,她仍然感觉得这是第一次走进男人的世界,其心境之苦楚难以言尽。张爱玲在作品中用了很多意象来写情欲煎熬中的银娣。其中有这样一段:

一上床就是一个人在黑暗里,无非想着白天的事,你一言我一语,两句气人的语颠来倒去,说个不完。再就是觉得手臂与腿怎样摆着,于是很快地僵化,酸腿酸起来。翻过身再重新布置过,图案又随即明显起来,像丑陋的花布帘一样,永远在眼前,越来越讨厌。再翻个身换个姿态,朝天躺着,腿骨在黑暗中画出两道粗白线,笔锋在膝盖上顿一顿,踝骨上又顿一顿,脚底向无穷尽的空间直蹬下去,费力到极点。有时候她可以觉得里面的一只喑哑的嘴,两片嘴唇轻轻地相贴着,光只觉得它的存在就不能忍受。

这段文字完全可以跟《金锁记》中七巧再见季泽时把骨头、牙根都迸酸了一节相媲美。它以床上美人翻来覆去的姿势变化表现女人的正常情欲不得满足的苦态。空虚无奈,身不由己,左右不适,不能感觉,一感觉就是痛苦,这是怎样难挨的身心折磨!非大手笔不能表现得如此细腻深切,摄人心魄。

仅仅是作品中的这一类描写,《怨女》就足以称得上杰作。仿佛是为了回答在她刚成名时有人说她不能写长篇的看法,在《十八春》《秧歌》等作品之后,她又有了《怨女》。这是她的长篇代表作,她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创作才华。

但它毕竟是改写,何况《金锁记》太有名了。虽然两部作品各有所长,难分伯仲,但由于《怨女》的笔力没有《金锁记》集中,加上作者实在难以割舍原有的某些情节,而人们总是先读了《传奇》之后再对她后来的作品感兴趣的,因此读《怨女》时免不了似曾相识之感。因此《金锁记》的光芒掩盖了《怨女》。

其实,说《怨女》直接从《金锁记》改写而来是不确的。在中文本《怨女》之前,就有了英文本《怨女》的写作。初到美国不久,张爱玲就致力于英文小说《怨女》的写作。在麦克道威尔文艺营,她就准备以《金锁记》为底本,创作一部英文作品,当时定名为Pink Tears(《粉泪》),赖雅对之十分欣赏,还就结构问题给她提过建议。但出版过《秧歌》英文版的司克利卜纳出版社没有接受这部稿子。后来,她把小说题目改为Rouge of the North(即《北地胭脂》),仍未找到出版社。大概炎樱也曾为张爱玲联系出版事宜,在1959年12月中旬,炎樱给她来信说,《北地胭脂》未能被出版社接受,并深表同情,“闻此消息,张不禁热泪盈眶,情绪低落,所有的来信无论是为她悲叹还是对她劝告,如今在她看来都只是一种骚扰。赖雅过去从来未见过她如此沮丧,她怀疑《北地胭脂》遭到退稿,就等于将她本人抛弃,她还未从沮丧情绪中摆脱出来”[9]

《北地胭脂》在张爱玲的箱子中尘封了一段时间之后,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终于在1967年由英国的凯塞尔(Cassell)出版社出版了。封底用的是张爱玲1944年拍摄的个人照片,清装行头,大袄下穿着薄呢旗袍。这张照片后来收入了《对照记》。照片之下有一段英文简介,介绍了她的家事背景,提及其外曾祖父李鸿章与祖父张佩纶,似乎是有意要强调此书作者乃中国清代重臣遗族的身份。张爱玲祖籍河北、生于上海的籍贯介绍正应了这个书名之前那句话:“南朝金粉,北地胭脂”。对张爱玲的生活情况包括当时正在着手翻译《海上花列传》都有介绍。

《北地胭脂》的取名也颇有一番讲究。张爱玲想在书前扉页上以“南朝金粉,北地胭脂”作为格言,故以之名小说。在1966年12月给新结识的朋友庄信正的信中,她说:“我曾到Library of Congress(国会图书馆)中文部查‘南朝金粉,北地胭脂’出典,主要想知道是否7世纪写的。虽然大家都知道这句子,仍旧查不出,想托你查查。”

庄信正当时以为找大型辞书可迎刃而解,谁知竟查不出,所以,问了几位专家也未能弄清。后来又请教了陈世骧[10]等古典文学专家,他们认为大约是人们把两句凑成一句用的,所以难有实典可查。庄信正以为没法再考证下去了,就写信告诉张爱玲,她回信也表示“真想不到这两句话的来历这样复杂”。后来,张爱玲在《北地胭脂》的“题记”中,用的是“大概出于中国7世纪”这种含混的表达方式。[11]

但是《北地胭脂》销路不畅,英国评论家对之的评价也不高。张爱玲对水晶介绍说,书在英国出版后,引起了少数评论,都是反面意见居多。有一个书评人抱怨书中的银娣,简直令人“作呕”(revolting)。这大概因为西方人所接触的现代中国小说中的人物,可怜虫居多,或是大奸大坏的人,很少像银娣这类“小奸小坏”的人,所以不太习惯。[12]为了打入英语文学世界,张爱玲顽强地奋斗了十来年,尽管她有广博的文学修养和公认的英文表达能力,但她笔下的旧中国故事无论怎样也唤不起英语世界的阅读欲望。张爱玲确实很用心,确实很认真,确实很在乎她的英语作品的命运。然而,英文读者不领她的情。几经周折才艰难出版的《北地胭脂》,将她早年立意以英文著述扬名的念头几乎掐灭,这件事情对她确实打击很大。张爱玲自此之后基本上停止了英文小说的创作,也可能与她多年努力却没有回报相关。